家族的毁灭

2021.09.20

我以前曾写过《家风的毁灭》，今天突然想到，家族也正在毁灭。

“家族”，《现代汉语词典》说：“以血统关系为基础而形成的社会组织，包括同一血统的几代人。”“家族”，有形的是同一血统的几代人形成的社会组织，无形的，是一种基于同一血统的几代人为一个整体的传统观念。

以前就曾听说过这样的概念：一对夫妇带着自己的孩子形成的家庭，称为“核心家庭”，加上丈夫的父母或父母的其他儿女形成的家庭，称为“传统家庭”，如果将传统家庭再按父系的血缘关系扩展，就是传统的家族。

家族是几千年父系社会的产物，是几千年来社会存在的基本形式。

家族就是人们常说的传统意义上的“家”。人们所说的“家谱”，就是一个家族的世系和重要人物的记载。

家族的力量非常强大，是由于一直以来人们的家族观念非常强大。一直以来，在人们的观念中，家就是家，外就是外，家外分明。

以前，我曾对女人非常好奇——她们长大了，不是追随自己的家人，而是追随丈夫和丈夫的家人，她们从内心里、感情上都认为“丈夫的家就是自己的家”，一旦嫁人，为了表示忠贞不二，甚至表示：“我生是这个家的人，死是这个家的鬼”。儿子结婚后，我们一块儿回老家，弟弟问我儿媳妇的姓名，说他在写家谱。儿媳妇是要进入我们的家谱的，而我们的妹妹们、弟弟的女儿，则都进不了我们的家谱。

小的时候听到过一出评剧叫《小姑贤》，我不懂为什么做小姑子的要贤，母亲给我解释：“小姑子和嫂子的关系非常重要，小姑子只有和嫂子处理好关系，出嫁后再回母亲家探亲，才会受到好的接待。”在传统家庭里，女人出嫁了，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就是外人了，而娶进来的媳妇则是这个家庭的正式成员。大姑子一般没有和弟媳妇共同生活的经历，即弟媳妇嫁过来时大姑子已经出嫁了，所以她们之间一开始就是亲戚关系。而嫂子嫁过来时小姑子还没有出嫁，她们之间要有一段时间的共同生活的经历，即一家人的经历，所以她们之间的关系一定要处理好。“小姑贤”就是讲，做小姑子的必须与嫂子搞好关系，因为嫂子就是你娘家的主要家庭成员，甚至是隐形的当家人。小的时候，《小姑贤》这出戏在老家影响是挺大的，也常听到人们说，媳妇与大姑子之间关系一般，与小姑子之间关系很好，因此，女人娘家有弟媳妇的就很少回娘家，因为跟弟媳妇关系比较生疏，而娘家有嫂子的就很愿意回娘家，因为嫂子跟自己“不是外人”。

就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女皇武则天，之所以最终会把天下归于李唐，也是因为狄仁杰跟她讲到了“家族”：你把天下传给李家，说明你承认自己是李家人，你死后就可以进入李家祖坟；你把天下传给武家，也不能证明你是武家的人，死后也进不了武家的祖坟。中国人不但重视生前，同样重视死后。活着的时候都要有个家，死后谁也不愿做个孤魂野鬼，让灵魂都无处安身。其实在以前，不但出嫁的女人不算娘家人，就是没出嫁的女人也不能算做娘家人。小时候，一位远房的姑姑未出嫁三十左右岁去世了，被孤孤零零地埋在一个地方，我不解，大人们给我解释：“这叫'孤女坟’。”从这些可以看出，过去在人们的心目中，家族是个多么重要的概念，人们的家族观念是多么重。那时还有一个记忆：男人只有在没有能力娶媳妇的情况下，才能去倒插门给人家当养老女婿，而且当养老女婿的男人很让人瞧不起。

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成家了，听到一句“一个闺女三个贼”这样的话。我不懂，年长的同事给我解释：女儿出嫁了，婆家就是自己的家，就想办法从娘家往婆家拿东西，女儿是一个贼；有了外孙子，外孙子也是想办法从姥姥家往自己家拿东西，外孙子也是一个贼；为了心疼女儿、心疼外孙子，自己的老伴也想办法给女儿、外孙子往外拿东西，这又是一个贼！

……

时代变了，“一个闺女三个贼”早就不存在了，我发现，人们的传统的家族观念也已经无影无踪了。观念没了，实体也就不可能存在了，“家族”应该说已经毁灭了。

小区内我们常去买菜的那家菜店，有时是一位年轻女子称重收费，有时是一位老头儿称重收费，一位年轻的男子负责进菜。一天我们去买菜，妻子问那位老头儿：“那是女儿还是儿媳妇？”老头儿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一下子使我明白了，如今家族已经不存在了！“女儿啊！可不能跟儿媳妇合伙做买卖，她跟你藏心眼，花多少钱赚多少钱根本不告诉你，什么都往她娘家划拉！”

女儿是自家人！儿媳妇是外人！儿媳妇还是贼，但不是从娘家往婆家偷东西，而是从婆家往娘家偷东西！反了！反了！一切都跟过去反过来了！以父系血统为根本、女人是婆家人而不是娘家人的传统的家族真真切切地没有了！

前些日子，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探讨“小孩子是跟奶奶亲还是跟姥姥亲”，得出的结论竟然是“跟姥姥亲”，理由是“小孩子跟妈妈亲，自然跟妈妈的妈妈就亲；如今小孩子绝大多数是由姥姥带大的，自然是跟姥姥亲”。记得小时候，爷爷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一个老头带着孙子和外孙在河边玩儿，老头儿想试探一下是孙子跟自己亲，还是外孙子跟自己亲，就一下子跳进河里，潜水好长时间不出来，孙子使劲哭着喊着叫“爷爷”，外孙子则说“我爷爷在家呢”回家找自己爷爷去了。几十年前是那样的故事，如今是这样的结论，再把姥姥姥爷称作“外公、外婆”，这个“外”字是不是已经与事实不符了？卖菜的老头与女儿、女婿、外孙子成为一家人，而儿子、儿媳妇、孙子都成了亲家的人了，谁是“外”谁不是“外”呢？

家族，中国传统的家族，真的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