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经典：西征 在画面上午睡（组诗）
文学编辑部
在画面上午睡（组诗）
鸟是一棵树的心灵
一棵树，在山上站着
风如扫帚
一只鸟，或几只鸟，飞来
又飞走
一棵树，通过鸟抒发感情
鸟是它的心灵
高粱地那边
我说不好辽西像什么
反正它不像一件空荡的僧袍
有时，秋高气爽
在辽西
你一个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会听见
高粱地那边
有人咳嗽两三声
你扭头张望，除了红高粱，空无一人
在画面上午睡
我睡了。不知道阳光落在哪里
我发现一条河
还有荷花。我划着小船
在夜的眼睛里
黑色遮住视线。水声一闪，亮了起来
天空缓缓下降
和水面只隔着影子的距离
我的时间，挤进船舱
阳光在远处。我看不见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落在画面上
边 缘
午夜，咳嗽两声。外面的辽河
流过来。风声稀疏，在一户人家窗前徘徊
太阳升起的地方，屋脊上
灰白的瓦片闪着冷光
梦境越来越浅。他睁开眼睛
他从马棚回来。他一直盯着自己的影子
灯光熄灭了。外面的辽河
流过去。他脸朝天，躺在梦境的边缘
星光点点。他想到早晨，鸡鸣
炊烟。新鲜的空气。墙根的马莲花
母 亲
她的身影，多么安静。贴近的时候，就湿润了
她在田里劳动。过年了，她把红，贴在窗户的玻璃上
海上的世界和雪花里的世界一样美。她坐在里面
月光在她的脸上，这么多年，也没有衰老
我的桅杆，还站在海上。夜风温柔，吹拂着多少往事
不会消逝的只有母亲，和我怀念她，那安静，那美
阿 Q 密 传
O字型的脑袋
后脑勺耷拉一条辫子
像民国初年
为了生活
我经常，对着镜子模仿
傍晚的远山
小尼姑起伏的地方
脖颈上的落日
光秃秃的没有一棵草木
村庄模糊，剩下一堆灰烬
和黑夜，在同样的深处
饥饿填充的肚皮
飘出江南美食的阵阵馥郁
看，这片土地
同一天出生的还有许多人
光明隔着一位母亲
翻过去，就是另一个国度
当 我 醒 来
我小心翼翼，把二零一三年殓进棺椁。它安息了——
像我躺在房间，或者幽暗的山林，渐渐看不清了
当我醒来，明亮的光线中，仿佛它的梦境，它的遗言
意 境
山是荒凉的。风景是枯燥的
远处有炊烟，小桥。一位村姑走来
她坐在路边的山坡小憩
她侧过脸庞，轻轻看我一眼，有了意境
一绺头发，粘在她前额，湿漉漉的阳光上
我想得到的
现在，我这里
在一块巨石内部。穿着干净的衬衫
欣赏屋顶的迎春花，和爱
缓缓伸向天空，是我想得到的
我们用身体互相释放超越身体的东西
——即使相隔遥远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值得我长久留念
在乳房般的瓷器里
我多想——
在乳房般的瓷器里
把今天和昨天，生活和梦境，搅拌在一起
放在缓慢的火苗上。把明天
煮制成温暖的，吸吮的音乐。我繁冗的身体
在这样的音乐中，分解，融化
而你将听见，我幸福的
自由的吟唱。像四月，辽河套的一群小绵羊
婀娜的垂柳下，儿女一样啃食青草
在 汉 中
那个汉家女，她摇着纺车
她穿着蓝底素花襦裙。灯影贴在窗棂
她忽然走神。卸妆，就寝
她梦见我，在一首诗里写下她
我仿佛，在小竹屋里
清晨，一根竹枝，绿油油的，探进窗户
听说：那年，她的夫君战死在塞北大漠
关于寂寞的描述
我坐在椅子上。和四周一起寂寞
窗外是拱圆形的天空
雨水在几朵白云里，像我哭不出来
我想起，有时候
和坟墓里的老人聊天
那些夜晚，我看见阳光。荒野
乌鸦。神仙。道路
他满身艾蒿的味道，从坟墓走回房间
而此刻，我看看表，是下午三点
忽然，仿佛有人敲门
随后，仿佛门轴吱扭一声
触摸和刚才一样，我多年以来的寂寞
故乡的一片落叶
昨天，像黄昏之后的一堆灰烬
我在很久以前。站在河畔，看那陌上
农人在汗水，在阳光里
小麻雀在天空盘旋，等待秋天
收获过冬的谷粒。而陌上，有多远呢
如果，把它装进心里
它会是故乡，一片静止的落叶吗
当我告别之后，又回来
隔着时间，和地点的距离
我想起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他说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我物外的心灵，表示怀疑
它发现，故乡的一片落叶，可以静止
在阳光最好时凋谢
清晨，我看着墙头。一朵牵牛花，它在开放
它开得那么缓慢，没有一点动静。我的眼睛和它一样
阳光清凉，安谧。恍惚之间，我站在世界的远处
我和牵牛花，仿佛一个梦境，看着另一个梦境
那完美的瞬间，许多人匆匆而过。无心留意
有一种悄悄开放之后，它会选择，在阳光最好时凋谢
街 道
我用十年时光，没穿过一条街道
它消失了。它被另一条街道所取代
每晚九点，我在阳台上，抽一支香烟
街道对面的阳台上，也有香烟点亮
时常月明星稀，有几只黑影飞过
像十年以前。我想到十年以后
我穿过那条街道。抱头痛哭
前后三十年，瞬息间化解为虚无
这是我的故事，也是每一个人的故事
其余的时光，无不与那条街道有关
孤 独 者
当深夜，黑不过我的孤独
我思想的骨骼，失去支撑的力量
我必须声嘶力竭
唤醒内心，那一头垂死的野牛
它愤怒。它奔跑，吼叫
我看着它践踏
我的怯懦；我败落的家园
我心爱的女人，她温柔的渴望
也一定是这样
我的双眼，一如它的双眼
像物理学的黑洞，咄咄逼人
然后，我心平气和
我说：我热爱母亲。我热爱生活
阳 光 向 下
阳光向下。植物向上
动物低着头
偶尔也昂起头，像狗，像马
朝着天空，狂吠，嘶鸣
大理石墓碑，在荒草中间
矮矮地伫立着
仿佛要说些什么。始终沉默不语
那些道路，延伸到河流两岸
抵达终点
如果转回身，又是起点
阳光一直向下。刺进河床底部
月 光
我看见月光。它把晚霞洗白
然后落在树梢，窗棂
也落在我看不见的群山，村庄
夜色多么恬静
它没有响声，没有重量
那一年，村头那棵老槐树
努尔哈赤，他拴住战马的时候
几朵槐花，在月光里开了
那一年，在美国
罗伯特·潘·沃伦
和我一样，在一个梦中
写他的诗歌。月光忽然间失眠
曾经来过的一片松林
使用过的身体像件外套
带有光芒的花纹已经褪掉色彩
如今，不知去向
我来到曾经来过的一片松林
站在那，和一只小松鼠对视许久
我的心灵也长毛了
我沉寂无声。阳光也看不见我
我站在湿绿的苔藓上
只有我知道
雏菊
我在写诗
像淡黄的雏菊，在开花
我写到草原
美丽，辽阔，神秘
而写诗的，又不是我，却是草原
阳光闪闪，我雏菊似的，淡黄地开花
不知不觉中，我完全变成
那里，蜂鸟似的
语言
散步
多么清洁的早晨
我在林间散步
喜悦如脸上的阳光，描绘它的世界
为万物歌唱的小鸟
何等聪明
它们把教堂，放到树上
我本是即兴而来
又觉得，在另一个旧日的早晨
好像有过蓄谋，而此刻
我几乎毫无理由，不按时赶到这里
我在地上坐下
我想多坐一会，看看那些花草
从喜悦中涌出更多的潮水
琴房
哦，后山
真是一个完美的地方
我经常忽然这样自言自语
总觉得是多年前
刚从后山回来，甚至说
还没有回来，一直在那流连忘返
在花草间张望
身体好像，被音乐融化的玻璃
我看见的，树木，湖水
小船，停在绿叶上的红甲虫
什么都是神奇的乐器
而对于小鸟，我怀有崭新的印象
它们是会飞的口琴
那么多阳光
是铺在那么多石头上的乐谱
脚步
我不怎么在意，还有多少
剩下的脚步没有走完
时常，我在想它们
都会落在哪里，一些跳跃的欲望
是否也该收敛，在这秋雨后
湿亮的早上，我的每一个脚步
多么小心地，落在身后
幽深的小径，薄薄的晨曦上
慢慢地被秋叶覆盖，哦
我又一次猜测，此生
最后的一个脚步，会落在哪里呢
它一定，很轻吧，轻得
像一朵云彩
在早晨这个地方
每天早晨，我总是
一睁开眼晴就感到美好
我和地上的阳光一样
是这世上的客人
我的感恩之心多像小鸟
礼貌地，从这里飞向那里
有时我会情不自禁
请过从前的我，和将来的我
在早晨这个地方见一面
而又不像是幻想地，互相微笑
我新的一天，就这样
轻轻地开始了
我微微扬起的脸，是一叶帆
草帽
戴上草帽。破点的
站在麦田上，像干爽的阳光一动不动
眼睛也一眨不眨
只想捕捉
一个闪念，让它轻轻弹动几下
然后，是长久地安寂，而神奇的内心
一块泥巴，成为褐黄色的花朵
不被歌唱的快乐
像老船长
头顶阳光，像戴着皇冠
在中午，做一次乞丐，面对行人微笑
像老船长，海风般的蓝胡须
有杂乱，而辽阔的酒气
除了孤独的内心
让人羡慕，我还相信，没有谁敢于如此
没有目标地活着，把幸福
当作破烂
收获
在草原
我见过一群小蜜蜂
和阳光一起劳动。它们金黄
多像劳动的本身
我忽然觉得，大自然没有什么不属于我
从前梦想得到的东西，全部都在这里
而那时，最珍贵的收获
其实不是惊喜，倒是小蜜蜂俯在花朵上
那种幽静
我向前走了几步
就是这里了
小草并不茂盛，三两朵冰凌花简简单单
阳光还停在一片片春雪上
野兔，车辙，都是去年的踪迹
我向前走了几步
淡蓝地
坐下
我坐在枣树下
嗯，我安顿下来
一晃多年
房后那棵枣树，又开花了
云豆长势正好
我多么细心地过着日子
我乐于这样，把从前的每天
都一秒不落地温习一遍
把犯过的错误，一点一点擦掉
然后，好好纠正过来
而现在，是我坐在枣树下
阅读里尔克《秋日》的时间
一粒枣花，轻轻
落在诗句上
倾 听 音 乐
不仅木头和金属构成音乐
所有通过接触发声的物质，也都一样
而最美的音乐，是此刻
月亮接触树梢；我的目光，手指
以及身体，接触一根葱白，或者一道闪电
而更美的音乐，是后来
婴儿接触母爱；万籁俱静时
我越来越远的倾听
我好像从木头回到森林；从金属回到矿石
作者简介:
西征，本名贲晓丹，辽宁沈阳人。组诗散见于《诗刊》《星星》《四川文学》《鸭绿江》《海燕》《岁月》等刊物;单首《青年文摘》《格言》有转载;有创作谈见于《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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