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露《新歧途佳人》（五）【大结局】
新歧途佳人（五）【大结局】
我到达的时候店里只有一名顾客，坐在背光的角落里，从发型和衣着判断是个男人。我选了较远却可以看到他的位置坐下等戚雅。半个小时过去了，戚雅没有出现。她第一次这么不准时，我从包里取出手机要联系她，同时注意到此前坐在角落里的男人起身从黑暗中向我走来。我看清那是一张成熟、世故，又被几分儒雅修饰着的脸，应该是某机关的领导。他走到我面前，用冷淡却不失礼的语气问：“请问是衣雪燕吗？”
他才是真正约我见面的人，心机那么深，肯定一直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看到我要联系戚雅才不得不站出来。
“所以今天戚雅不会来了，对吧？”反正也不想给他留什么好印象，我坐着没动，仰头问道。
“是的。”他顿了顿，下一步应该是自我介绍环节，他却分析起了我，“你的工作肯定与文字有关，类似文案策划，网络写手之类的，就那样。半个小时，你没有看过一眼手机，甚至没想过把它从包里掏出来，除非十分必要，例如你要等的人迟迟没来。这本杂志你翻阅了两遍，证明你确实对文字，至少对故事性的文章感兴趣。”
我不置可否对他点点头，并非表示赞同，他懂我的意思，在我对面坐下来。
“请问您是……”
“林俊青。”
“林俊青？对不起，我不记得通过戚雅认识过你？”
“戚雅应该向你提到过我。”
“林——林……科长？”
他点头算是回答了我。
“她也没有告诉我全部。”
“你知道的已经很多了。”林俊青的包袱没有逗笑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太能装，不是我想与之交流的那类人，所以早早想离开。
“我'借用’她的手机约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戚雅不介意就行。”
他的目光暗淡下去，但稍纵即逝。
“林科长今天找我是因为……”
“实不相瞒戚雅最近有意疏远我，我想不出理由，所以查看了她的通讯记录。”
“哦？林科长也会这么干？！实不相瞒，我最近一直在外地出差，我们没有见过面。”
“她冷落我有一段时间了，细想大概是半年前的事了。”他没理会我的冷嘲热讽，我更觉得他是介意的。“戚雅很单纯，容易相信别人。你有没有对她说过什么话刺激到了她？还有微信里那些撤回的消息，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问了她没告诉我。”
“我们的事你了解多少？”
“非要量化的话，大概90%吧。”
“有什么感想？”
“戚雅高兴就好。”
这个答案让他颇为意外，我察觉到他目光一滞，脸上的轮廓变得柔和起来。长期处于惯于伪装和充满心机的环境，大概会被同化为同类人，就在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他的本真，温柔、多情。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戚雅。
“谢谢。”这是见面后我听到最真挚的一句话，他接着问我，“你对她没有偏见吗？”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我选择沉默。自从戚雅向我吐露心声之后，我对她一直怀有深深的同情，这种同情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我的客观分析能力。如果换作别人，也许我会直抒胸臆发表真实意见。
“戚雅很看重你，以前她通讯记录里都是她家人的信息，现在全是你。”接着他话锋一转，说道，“但你似乎并不在乎她。”
最后那句听着就让人来气，我白天工作，晚上看孩子还要抽空写小说。我不像他飞黄腾达财源广进，闲得无聊，博爱得还能替别人养老婆！凭什么让我照顾他情人的情绪？我没有义务！
“我对她没那么重要！反而是你，她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你都脱不了干系！”我说道，“别以为你这样说是在为戚雅好，你太自私，把责任都推给别人，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你——林科长。你给她钱，送她车，给她套上漂亮的衣服首饰，你用一副金丝牢笼困住她，就像养了一只金丝雀，有天你发现它不唱歌了，觉得是邻居的错。”
他脸色铁青，看着我不说话。等到他神态稍稍恢复自然，对我说道：“如果你只想听故事，并不想把她当做朋友，我请你——不要发出任何让她误以为你们已经是朋友了的信号，好吗？”
“你觉得我做得还不够不好吗？”转弯抹角的话谁不会说，我补充道，“戚雅知道我们做不成朋友。”如果我的冷淡还不足以让戚雅却步，我只能说她单方面的热情实在让人恐惧。想必林俊青从他情人的通讯录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听到我的话更加确信了这一点，他垂眸沉思起来，继而平静地看我一眼，说道：“真不明白戚雅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她的性格不应该这样。”
我耸耸肩，表示同感，心里其实隐隐痛了一下。婚姻神圣，不容亵渎和背叛，这是我的观点，基于此，我不可能接纳戚雅成为我真正的朋友，这决定了我对她的态度。
林俊青煞费苦心却一无所获，灰头土脸挨我一顿说教，此刻他坐在我对面沉默不语。
“林科长，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工作了一天有点累，回家还要照顾孩子。对了，替我向戚雅问好，我就不打扰她了……”
林俊青手心向外打断我，一句话不说起身走向吧台，付完钱扬长而去。我不确定他有没有替我买单，走向吧台时心情很忐忑，然后被告知已经付完钱了，心上就有点后悔对待他的态度。
我的小说终于完成了。这期间，Tom辞职去欧洲旅行了，“我可能选个风景优美的小镇就定居不回来了”，他对我说。
我和Lissy一致认为他会留在法国，那里盛产金发碧眼的帅哥，款式众多，可供他慢慢选择。Lissy接替了他的工作，追踪我的进度，所以我第一时间通知了她。
Perfect！她回复，我们想把它改编成电视剧，目前正在海选主要演员，你有没有兴趣参与一下，机票食宿全包。你如果有兴趣，也可以挑选除主角之外的一个角色试演一下……他们还没有放弃。
不用了。我可能帮不上忙，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OK！Lissy没有勉强我。
我在合同约定的时限内收到了尾款，这个消息除了家人，我很想和戚雅分享。上次因她和林俊青见面已经是半月之前的事了，不知道他们关系缓和了没有。
“有时间吗？见一面吧。有事告诉你。”
“好。”戚雅很快回复了信息，“明天下班。”
“好久不见，十分想念。”戚雅一见我俏皮地说道,“我以为你把我忘了。”
“我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
“让我猜猜，你的小说写完了，有钱进账了？对吗？”
真是冰雪聪明，一猜就中。“是的，今天我请客。”
她低头淡淡一笑，羡慕和失落如两只轻舞的蝴蝶吻过她的双颊，然后翩跹离去了无痕迹。她羡慕我的经济和人格独立，同时失落于自己对这两种物质的缺失中。
“你……和林俊青怎么样了？”犹豫了好久，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林俊青？我和你提到过他的名字吗？又是你的同事告诉你的？”
这么说林俊青没有说过那件事。
“林俊青找过我！”我讨厌自己不会说谎，不愿说谎。
戚雅看我的眼神让我有点接受不了，为了消除可能产生的误会，我主动交代，“他很担心你，说你故意疏远他，问我知不知道原因。他借用你的手机约了我。当时他就坐在你这个位置，我坐在我的位置。”为节省力气，我省略了一些细节。
“你今天话有点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两个星期前。”
“没有故意疏远，只是很少回应。”我没反应过来她接的哪一句，好一会儿才明白，却问道：“回应？什么意思？”
“你怎么像没结过婚似的。'回应’不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的脸红得很没道理，大言不惭地自诩作家，心安理得领着稿费，却对读者推崇备至、耳熟能详的情节麻木不仁，就像初中生不知道李白，高中生不知道中国四大名著一样，我突然感觉很丢人。
“你……”戚雅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她接下来的举动着实让我吃惊，她伸手从GUCCI的包里掏出一盒烟，把玩了一会儿，最终放到了桌上。“雪燕，认识你之后，我感觉自己活得很没价值，很自卑。”
“你这是妄自菲薄！李白早就说过'天生我才必有用！’”
“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说那句话，我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为了两个孩子……”
“所以为了两个孩子你更要……振作起来。知道奥普拉的故事吗？”
“脱口秀主持人？”
“是的。”
“看过她的简介，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戚雅一直在玩味手中那盒未拆封的香烟，说完这句她慢慢将它送回包里，努力挤出一枚释怀的笑容。未来神秘而令人敬畏，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戚雅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今天的样子，更无法预测明天，命运像波浪中漂浮着的一叶扁舟摇摆不定。
“我一直在想，你的孩子会因为有你这样的妈妈自豪，我只会让他们丢脸。不是吗？”
“戚雅……”口拙的毛病又发作了。
“也许我应该离开他们。”
“你不应该。”
“林俊青找过你这么长时间，你才想到要告诉我，在你眼中，我们也不过是泛泛之交。我们的关系就像……一个会讲故事的过路人和蒲松龄，你送我一碗解渴的绿豆汤，我回报你一个还不错的故事。对吧？”
“……”我们一块谈谈文学该多好，戚雅知道的典故一点不比我少。
不知道别人如何，我的工作生活像一台永动机，忙得停不下来。之后的日子我周旋于公司事务、新的小说框架起草和照顾家庭之间，无暇顾及其它，当我意识到很长时间没有得到过任何关于戚雅的消息的时候，已近新年。上次不欢而散后一直没有勇气主动联系她，我太害怕被拒绝，只好转弯抹角向我的同事打听。
声东击西扯了半天有的没的，聊完天气，违心对她今天的穿着赞赏一番，最后终于聊到我关心的话题，“公司最近有什么劲爆新闻吗，或者集团的？”
“没有！”
“你再好好想想。”
“没有就是没有。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闲，以前可没……”
“那个……戚雅最近怎样了？”
同事瞪眼瞧着我，像打量一个外星人。“你们关系不是很好吗？怎么问我？”
“您老人家是谁啊？八卦界翘楚！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凤姐见你都要退避三舍，芙蓉姐姐……自……叹……弗……如。”在她如刀似剑的凌厉目光注视下，我的声音越来越弱。
“魔怔了你？算了，懒得管你。她走了。”
“你别走，我还没说完。”
“不是我走，是戚雅走了。”
“去哪了？”
“谁知道。像突然消失了一样，没人知道她的下落，家人都在到处找她。她背后的男人浮出水面了，是她老公原单位的领导，我还以为是……”我们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她跟那个男人私奔了？”
“不是。她自己走的。”
“孩子呢？”
“她给两个孩子各存了一笔钱，十八岁才能拿到。这一招是防她那个不争气的老公的，真够聪明的。”
我跑到会议室打她的电话，空号。网上留言，也没有回复。她毅然决然地和过去告别，重新开始了吗？
戚雅的离开对我并无多大影响，只是小有触动，我反思过是否她的离开跟我有关系，在答案不确定的情况下，我也自责过。当我快要将她忘记的时候，一个小物件跳脱出来，轻轻叩响了记忆里那扇门。那天我在整理文件的时候，一张小卡片掉出来，手已经举到垃圾筐上面，却蓦然缩了回来。
小雅书吧。当时答应戚雅会去光顾，直到现在仍未兑现承诺。
循着卡片上的地址找到了书吧，面积不大，里面除了窗户，能看到墙面的地方高高低低全是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粗略看去都是文艺类，想必是戚雅的喜好。靠近里面摆放着一张长条沙发，两张小圆桌，坐在那里避开了干扰，看书更惬意些。此时没有顾客，也不见老板的踪影。我正站在门内打量，外面走过来一个戴眼镜的大男孩，问我，“老板，有初三的黄冈模拟题吗？”
“没有。这儿不卖参考书。”声音来自书架后面，男的，很耳熟。
大男孩看我一眼，转身走了。
“戚雅在吗？”我站在原地问道。
这次没有回答，我听到一摞书被推倒，然后是渐近的脚步声，林俊青走了出来，看到是我，有些意外，却如释重负地叹口气，那表情仿佛在说，终于等到你了。“她走了。你应该听说了。”
“坐吧。”他指指里面，不等我说什么自己首先坐下来，然后突然想到什么，又站起来边走边问我喝点什么。
“不用麻烦，我很快就走。”
他没听我的，用透明玻璃杯沏了两杯清茶端上来。氤氲的热气向上升腾最后无影无踪，吸饱汁水的茶叶缓缓飘落至杯底。宇宙大天地，杯中小乾坤。
我盯着杯子发呆，同时想到我和林俊青的默契。我们的默契在于一见如故的针锋相对。
“不是什么好茶。干嘛这么费神？”他不失时机地调侃我。
“戚雅什么时候离开的？”和他隔着一段距离坐下，我问道。
“八十五天了。”林俊青说，“车和房子的钥匙都还给了我，还留纸条说钱也会还给我。真傻！谁要她还。”相比上一次，他眉眼间添了几许沧桑，说话的语气也变温和了。
“她走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没有预兆吗？”
林俊青摇摇头，似乎是先回答了我第二个问题，接着说道：“她说过，'恨不相逢未嫁时’。还说过，'想做自食其力的人。’她说过很多次这样的话，我一直没有在意。”
“不去找她吗？”
“你觉得她会让我找到吗？她那么聪明。”
我们都沉默下来。
“她说她认识一个人，”林俊青对我说，“那个人像一片蓝天，一朵白云，一只飞鸟。活得干净，纯粹。她很向往。我觉得那个人是你，她羡慕你，喜欢你。让我都有点儿嫉妒。”
我心里又生出那种熟悉的隐隐的痛，仿佛错过了很重要的东西，也许是际遇、也许值得珍惜的一段友谊，亦或是别的，无论什么，都是戚雅带给我的。不出意外，这次我们将真的再无交集。满怀伤感起身离开，还没跨出门槛，林俊青喊住我：“雪燕，对不起。你值得结交，也许正如戚雅所说，我们都不够资格和你做朋友。”
背身听他说完这些有的没的，抬脚欲走。
“我离婚了。”林俊青说。
我猛地收脚转过身去，诧异地看着他。
“如果戚雅有天去找你，请第一时间告诉她：我会一直等她。”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送到我眼前。“送给你，”他说，“我知道你在写小说，如果写戚雅，请给我们一个圆满的结局，我想和她白头偕老。”那是一本张爱玲的《小团圆》，精装珍藏版，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质感。
轻轻谢过，转身步出书吧。小城华灯初上，人渐渐多起来。
茫茫人海里，如果有位淡雅如荷，喜欢仰望天空的女子与你擦肩而过，即使你们不会有交集，也请不要吝惜你的微笑。
戚雅，无论在哪，希望你过得好。
此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