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115章)
当玉真公主赶到大明宫紫宸殿求见李亨时,李亨正在看刑部侍郎王缙的奏书。奏书中,王缙请求免去自己的官职,为大哥王维赎罪。
李亨坐在龙椅上闭目沉思,从严庄非议王维想到王缙为哥赎罪,再想到王维在洛阳狱中写的那首诗,虽然事实的真相会被种种假象迷惑,但真相到底是真相,终究会冲破重重阻力,渐渐浮出水面。
听说玉真公主求见,李亨忙打起精神,起身迎了出去。
他出生那年,玉真公主出家为道。因此,自他有记忆以来,玉真公主就和其他公主不同。她很少进宫,即便进宫,也仿佛和什么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仿佛看什么都是淡淡的。众人都觉得玉真公主特别高冷,但他却觉得玉真公主并不是真的高冷,那只是她伪装的坚强,她其实有一颗柔软的心。
后来,当他深受李林甫压迫时,朝堂上下大多站在李林甫那边,倒是玉真公主时不时在父皇面前为他说话。从此,他对玉真公主除了敬佩,还多了感激。今日她匆匆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亨还来不及细想,就看见一个银红色的身影朝自己走来,便笑着迎了上去。
“姑姑,这天寒地冻的,有什么事你遣人来说一声便可。”
“姑姑几时这么娇贵了?今日闲着无事,姑姑便想着来看看皇上。”
“姑姑,这里并无外人,姑姑不必见外,不妨像从前那样唤我'亨儿’就好。”李亨的目光从玉真公主脸上轻轻扫过,虽然经历了那样艰辛的逃亡岁月,但岁月对她似乎格外眷顾,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既然如此,姑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紫宸殿内笼着熏香,暖暖的很是惬意。玉真公主解下银红披风,决定将她在心里斟酌了千百遍的话和盘托出。她从长安沦陷之际,王维冒死登上城楼弹奏琵琶,为她和全城百姓逃离长安争取更多时间说起,说到平恩公主的夫君韦斌去世前特地托王维代为向皇上表明心迹。
最后,她看着李亨,言辞恳切道:“亨儿,即使王维投降叛贼有一万个错,但看在他在长安沦陷之际救了我和这么多百姓的份上,能否将功抵罪,免了他的牢狱之灾?”
李亨一直凝神细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想不到王维如此有福。”
“哦?此话从何说起?”玉真公主一脸不解道。
“姑姑,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最是珍贵,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拥有,可遇不可求。”李亨停了片刻,缓缓说了下去,“一是手足之情,二是知己之义。不瞒姑姑,朕今日刚收到王维二弟王缙的奏书,愿意将他的军功为王维赎罪,此乃手足之情。如今,姑姑特地为王维求情,此乃知己之义。王维岂不有福?”
“王维有如此重情重义的弟弟,确实难能可贵。”不知怎的,她竟有一种想替王维感谢王缙的念头。想想也是可笑,他们是兄弟,她到底只是外人,认真论起来,也该王缙感谢她才是,她这是拿自己当王缙的嫂子了么?玉真公主耳后不由微微发烫,想到李亨还未最终答应,便定了定神,抬头看向李亨道:“亨儿,王维毕竟上了年纪,若是重杖一百,其实和死罪无异,若是流放和贬谪,路上定是凶多吉少,所以……”
不待玉真公主再说下去,李亨向她点了点头,一脸温和道:“姑姑不必多虑,朕自有分寸。另外,还请姑姑转告平恩公主,她夫君的事,朕也会一并妥善处置。”玉真公主了解李亨的性子,他处事向来谨慎,不肯轻易承诺什么,但若是答应了,必定会放在心上,展颜笑道:“好,姑姑定会转告,让她也放宽心才好。”
当王缙和玉真公主想方设法营救王维出狱时,王维正在宣阳里的狱中备受煎熬。这份煎熬不是身体上的吃苦,而是内心的折磨。
这些日子以来,他内心一直有两个声音在争论:一个声音是,我不自杀殉国,是因为我肩负韦斌所托;另一个声音是,你不自杀殉国,其实是因为你贪生怕死,你还不舍得丢下这具皮囊……
他不知道该听从哪种声音,只能任凭两种声音在那里无休无止的争论,仿佛要把他撕裂了才能得到和解。他深深明白,这是他性格深处最大的不堪。
这样的不堪,在张九龄被李林甫排挤出长安时也曾发生过。
张九龄是他的恩师和伯乐,论理,张九龄离开了朝廷,他也应该果断离开。然而,并没有。那时,他内心也有两个声音:一个声音是,我不离开朝廷,是因为张相说,如果我走了,朝廷中又会多一个李林甫的人;另一个声音是,你不离开朝廷,是因为你还留恋朝廷,你还不舍得放弃衣食无忧的生活……
这样的不堪,在对待玉真公主对他的感情上也曾发生过。
他知道玉真公主深爱着他,但他却一次一次拒绝了她。然而,他又拒绝得不够彻底,尤其是和公主见面时,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自己明白,言谈举止间,他其实对公主是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的。这时,他内心也有两个声音:一个声音是,我已经伤公主太多了,我不能对她太决绝,这是对她最起码的尊重;另一个声音是,你对公主拒绝得不够彻底,是因为你对公主有情,你不舍得放弃公主对你的爱……
这样想着,想着,王维不由握紧拳头,心头涌起了对自己前所未有的厌憎。他厌憎自己明明知道不堪,却拿自己没有办法;他厌憎自己晚节不保,有了永远抹不去的污点。对于常人而言最简单的“清白做人”,于他而言却成了奢望……
冬季本就是一个肃杀的季节,尤其是日暮时分,四周更是死一般的沉寂,只听见北风吹过窗棂时发出的那种隐忍的呼啸而过的声音。风可以吹走世间看得见的东西,却吹不走心头看不见的怨念。王维抬头看向昏暗的天空,忍不住沉声吟道:“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在最厌憎自己的时刻,王维想到了佛法。如果没有这场灾难,或许,他和玉真公主之间还有那么一段未了的缘分。然而,这场灾难发生后,一切都彻底改变了,他罪孽深重,再也没有资格去爱任何人,或者被任何人爱……
在所剩无多的日子里,唯一能减轻他身上罪孽的,只有佛法。佛法可以度一切苦厄,可以让他放过自己,让他内心不再如此煎熬……
漫漫长夜,王维辗转难眠,就着昏暗的烛光,翻开枕边泛黄的《晋书》,刚好是他喜欢的《阮籍传》。
他早年读《晋书·阮籍传》,看到的是一个意气风发的灵魂。如今再读《晋书·阮籍传》,却看到了阮籍晚年巨大的痛苦。一生都在躲避政治的阮籍,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却没能躲过去,留下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263年,司马昭被封为晋王,不是皇帝,胜似皇帝。不过,司马昭不能主动篡权,而是要由公卿大臣“劝进”,他则假装谦让一番。那么,让谁来写这个劝进书呢?司马昭盯上了阮籍。万般无奈之下,阮籍含着悲愤的心情,被迫写下了劝进书。
263年冬天,在写下劝进书后的两个多月,阮籍忧愤而亡。
当王维读到这一段时,心中仿佛被狠狠捅了一刀,他太理解阮籍的痛苦了。
那种痛苦,是独自一人驾着马车出门,直至穷途末路才恸哭而返;那种痛苦,是在黑暗中寻找生命的意义却始终找不到该去的方向;那种痛苦,是既爱惜自己的羽毛又不敢将头颅放在敌人的屠刀之下的矛盾和挣扎。
当王维在狱中度日如年时,这日,狱卒突然打开铁门,冲王维大喊:“崔大人有命,即刻速速前往。”不带王维反应过来,狱卒就不由分说将王维推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当王维看到崔圆时,才恍然大悟,这不是剑南节度副使崔圆么?王维不知道,崔圆因辅佐李亨收复两京有功,如今已身兼中书令、太子少师、东都留守于一身,可谓大权在握。
“崔某听闻王大人画的一手好山水,今日请大人前来,可否为崔某书斋画上一幅?”
崔圆今日传唤王维来府上作画,其实是受玉真公主所托。
虽然李亨让她不必多虑,他自有分寸,但她心里依然有些不安。她在益州避难时,和崔圆相熟,如果崔圆肯在李亨面前为王维说上几句,不是更有把握了么?
于是,玉真公主请崔圆以画画之名,和王维聊上一聊。待时机成熟时,就向李亨说上一嘴。王维并不知道这背后的来龙去脉,听崔圆说了作画一事后,起身抱拳道:“王某身为罪臣,已无颜提笔作画。若是崔大人不弃,王某自当从命。”崔圆点头问道:“以王大人看来,若在崔某书斋壁上作画,宜青绿山水?还是水墨山水?宜单幅壁画?还是多幅壁画?”
王维想了一想,徐徐道来:“虽说画道之中、水墨为上,但若题于壁上,则以青绿为宜。至于单幅或是多幅,则视斋壁尺寸大小而定,两者皆宜。”崔圆很是高兴,和王维絮絮聊了起来。
闲谈中,崔圆问王维可有什么心愿,王维忙抱拳道:“罪臣王某,别无他求,倒是受平恩公主驸马韦斌所托,有一信物想要送呈皇上,不知能否请崔大人转交?”“哦?韦大人有何信物相托?”王维一直将韦斌所托玉佩带在身上,忙从袖袍中取了出来,递给崔圆。崔圆点头笑道:“既然是韦大人托付王大人之物,崔某倒是不好私自收下,请王大人好生保管便是,想来这玉佩总有机会送呈皇上。”又闲话了一会儿,就派人带王维去书斋题画了。
王维为崔圆题画后不久,狱卒破天荒打开王维的牢门,说有人来看他了。自洛阳押送到长安以来,他们这些尚未定罪之人,都不允许有人前来探监,今天怎么破例了?
不待王维回过神来,前来探监之人便向他奔了过来。王维定睛一看,原来正是王缙!
王维和王缙上一回离别,是755年12月王缙奉命前往太原之时。没想到,那次分别后,他俩的命运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王维身陷叛贼之手,被迫担任伪官,成为大唐的罪臣;王缙则在保卫太原、收复两京中立下汗马功劳,成为大唐的功臣。
“大哥,你受苦了!”王缙一把扶住王维的手臂,只叫了一声“大哥”,便已红了眼眶。“夏卿,大哥愧对朝廷,愧对亡父亡母,也愧对你和弟妹们!”王维心头酸涩,百感交集道。“大哥切莫如此说。”王缙迅速看了一眼牢房,眼下正是寒冬腊月,但屋内不仅没有火盆,就连草垛上的被褥也只是薄薄的一层,如何抵御得了寒冬?王缙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眼泪便忍不住流了下来。“夏卿,你今日如何来了?”
王缙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才平复心情,这才从皇上收复两京、迎接太上皇从益州返跸说起,说到朝野上下百废待兴时,王缙难掩喜悦之情道:“大哥,我已向皇上上表,请求自降官职,离开京城,只求能让大哥早日出狱,皇上已经答应了!”
“啊?”王缙话音刚落,王维不由惊住了!他当然知道王缙和他手足情深,却没想到王缙竟为了能让他早日出狱而不惜自毁前程,他已经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怎么可以再次连累王缙?
“万万不可!”王维一把握住王缙的手,脱口而出道,“夏卿,无论朝廷对我做出何种惩罚,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愿受责罚。你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才有了大好前程,断断不能为我做出如此牺牲……”
不待王维再说下去,王缙就急急打断了他:“大哥,和你的安危相比,再好的前程都不值什么!你不应该被拘在这里,你属于天地,属于日月,你应该早日回到辋川,将你的满腹才华诉诸笔端,写你喜欢的诗文,画你喜欢的山水。这辈子能当你的弟弟,我已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听了王缙这番肺腑之言,王维早已热泪盈眶,握着王缙的手,哽咽道:“夏卿,委屈你了。”王缙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脸欣喜道:“对了,大哥,今日下朝时,崔相特地叫住我,大赞你是难得的人才,说能画出这般澄净淡远的山水壁画之人,定是内心澄澈之人。他还说,他已向皇上求情,请皇上从轻发落。不过,眼下除夕将近,皇上日理万机,恐怕还要委屈大哥一些时日。”
“夏卿,有你这番话,大哥还有什么委屈的?对了,方才你说太上皇已经从益州返跸,不知玉真公主有否随太上皇一起回来?我手上有个平恩公主送给她夫君的信物,若是能请玉真公主转交皇上,倒也妥当。”
其实,刚才听王缙提到太上皇返跸时,王维就想打听玉真公主的消息,但被王缙为他上表请罪的事打岔了。眼看王缙将要离开,王维便以韦斌所托之事为由,忍不住问出了口。“大哥,被你如此一说,我倒是想起,我向皇上上表后没几日,皇上叫了我去,颇为感叹说,我那天向他上表后,前脚刚走,玉真公主后脚就进了宫,为你说了一箩筐好话,好像还说你对她有救命之恩!”
王缙娓娓道来,末了,看着王维笑道:“大哥,等过了上元节,来接你出狱的,估计不只是我,还有玉真公主呢!”王维不由思绪万千,想不到玉真公主又在为他操心奔波了。无论如何,知道她已平安归来,他可以放心了。
在阵阵爆竹声中,757年终于过去了,758年的第一缕曙光缓缓洒向长安城。大乱初平,人心思安。李亨大赦天下,改年号为乾元。朝廷一切礼仪制度恢复如旧。紧接着,正月十五,李隆基册封李亨为“光天文武大圣孝感皇帝”,李亨尊李隆基为“太上至道圣皇大帝”。李隆基和李亨无疑是在昭告天下,他们父慈子孝,李唐皇室欣欣向荣。
这日,在透着寒意的暗淡晨光里,王缙兴冲冲来到狱中,取出一件干净的青色夹袍,请王维洗漱更衣。“大哥,皇上昨日提到了你写的《凝碧池》,让我今日陪你入宫觐见皇上。大哥,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放心吧。”王缙一边帮大哥整理衣襟,一边宽慰他道。
“夏卿,我已别无所求,唯有韦斌托付一事,今日想面禀皇上。”王维用热葛巾捂了捂脸,顿觉神清气爽了许多。
“大哥,有一件事,虽然崔相让我不必告诉你,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
“哦?”
“你知道么?崔相请你去他府上作画,其实是受玉真公主所托。后面的事,想必我不说,你也知道了。”
听到“玉真公主”四个字,王维心头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一种因爱生疼的感觉渐渐弥漫开来,充斥在整个胸腔。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他原本以为,崔圆为他向皇上求情,是他的画打动了崔圆。其实,他的画算得上什么呢?是玉真公主为他耗尽心力、费尽心思……
看王维并不言语,王缙便也没有再说下去。他俩收拾妥当,坐上马车向大明宫疾驰而去。不一会儿,大明宫那层层叠叠的重檐飞角就出现在了眼前。
王维清晰地记得,他上一次来大明宫,是756年六月十六日。那天,是潼关失守第六天,是李隆基、李亨逃离长安的第三天。
也正是那天傍晚,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他听到玉真公主对他说“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他的回答则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持盈,你和莲儿一样傻气”……
不知不觉间,王维和王缙已步入大明宫紫宸殿,向李亨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罪臣王维拜见皇上。”
“罪臣王缙拜见皇上。”
李亨挥手示意他们起身:“756年秋天,当朕听到《凝碧池》时,便想着待朕平定叛贼、收复两京后,定要见一见写诗之人。今日果然见到了,可见天佑大唐,天佑苍生。”
王维再次行了一礼,声音中有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罪臣王维,上愧对皇上,中愧对朝廷,下愧对百姓。之所以苟活至今,实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特来向皇上禀告。”说着,从袖袍中取出韦斌托付之物,双手呈给内侍李辅国,并将韦斌含泪指心为誓择其大要讲了一遍。
末了,他撩起袍角,单膝下跪道:“皇上,罪臣斗胆,恳请皇上看在韦君一片赤子之心的份上,为韦君正名。”从头到尾,王维没有为自己说过一句话,却不惜冒着可能引起皇上不快的风险,再三为韦斌求情。神情肃然,言辞恳切,令人动容。
李亨接过李辅国双手呈上的玉佩,手抚玉佩上那皇家特有的纹饰,不由想到了长安沦陷后死于叛军屠刀下的八十多位皇室中人,不由悲从中来。默然半晌后,李亨又问了王维有关乐工雷海青被安禄山处以极刑的始末,愈发唏嘘不已。
一直为王维捏了把汗的王缙,这才将他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他知道,他大哥终于过关了。
王维觐见李亨后不久,消息传来,韦斌不但不定罪,还被追封为秘书监,并敕准立碑纪念,碑文由王维执笔。
曾在洛阳伪朝廷担任黄门侍郎的韦斌,竟能得到如此殊荣,顿时引起朝廷上下一片哗然。相比之下,王维不杖责、不流放、不贬谪,只是官降一阶,由原先的正五品上的给事中改任正五品下的太子中允,倒也不觉得什么了。
当然,在王维得到如此厚待的背后,是王缙付出的代价——他由从三品的国子祭酒降为四品的蜀州刺史,限期离京。
这日,是757年正月最后一天,也是王维出狱的日子。
当载着玉真公主和莲儿的翟车随王缙的马车一起缓缓停在宣阳里的监狱门前时,看管监狱的老苍头不由吓了一跳。他再是没有眼力见,也认得这是皇家才能享用的翟车。
好家伙,他日日守在这里,看一波波的人来这里接人,却从未见过如此隆重的架势。
老苍头赶紧一路小跑,让狱卒赶紧打开王维的牢房。
随着“吱嘎”一声,牢门开了,一缕阳光透过牢门洒了进去,不偏不倚照在了王维身上。他已收拾妥当,负手立于榻旁。
榻上的枯草已经卷成两个草垛,整齐地码在墙角。他身上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夹袍,虽是极其平常的粗布面料,看着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老苍头不由暗暗赞叹,他这辈子看管过的犯人少说也有几百个了,但把牢房和自己收拾得如此干净整齐的,还是新媳妇坐花轿——头一回!
阳光有些刺眼,王维眯了眯眼,朝狱卒和老苍头点了点头,拿起一个包袱和一捆书卷,缓缓向他们走来。老苍头不由一愣,别人出狱时,都是恨不得飞将出去,他怎么看上去一点都不急?看到老苍头上下打量他的目光,王维并不言语,只是背脊似乎挺得更直了些,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去。
王维当然不是不渴望出狱,而是他知道,他即将见到一个曾无数次想见却又怕见的人。他内心早已被狠狠地撕裂成了两半,彼此激烈地斗争。他拿自己没有办法,只觉得身心俱疲,直到在那个寒冷孤寂的冬夜, 对着冰冷无声的牢房吟出“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那一刻,他下定决心,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他必须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佛门,只有佛法可以度众生一切苦厄……
虽然他下定决心要尘封自己的所有感情,但却依然不能心如止水。
就像此刻,当他知道即将见到玉真公主时,他脑海里不由浮现他俩最后一次在玉真观中说的那番话。
那天,他终于冲破自己的束缚,愿意陪她一起逃离长安,她在他怀里泪流满面。
那一刻,他俩都明白,他们已经接纳了彼此,已经将对方视为往后余生的伴侣,他们将一起经历风雨,一起笑看风雨过后的彩虹……
如今,她还是原来的她,他却不是原来的他了。这样想着想着,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下一秒,他就听到了莲儿喜极而泣的喊声:“阿爷!”
王维应声看去,只见莲儿提起裙裾,朝他飞奔了过来。在她身后,停着那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翟车。任凭王维再是冷静,当他面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时,脚底便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向莲儿张开了双臂……
“阿爷,您受苦了!”莲儿再也顾不了许多,一头扑进王维怀里,喜极而泣道,“阿爷,莲儿和叔父、义母来接您回家了!”“傻孩子,都是当阿娘的人了,还这般动不动就哭鼻子!”王维拍了拍莲儿肩膀,却不知道他自己的眼角也隐隐有了泪花。
莲儿吸了吸鼻子,抬头破涕为笑道:“这不是看到阿爷太激动了么?”说话间,王缙也走了过来,拿过王维手中的包袱和书卷,凑到王维身边小声说道:“大哥,公主亲自来接你了,就在车里,你过去问候一声?”
王维点了点头,携了莲儿的手,向翟车款款走去。虽然翟车一直安安静静地停在那里,但王维却似乎能听到从翟车里传来的声声呼唤。他知道,那是玉真公主在心底呼唤他的声音,那是只有他能听见的爱的呼唤。
在距离翟车一步之遥处,王维对着翟车行了一礼:“罪臣王维,拜见公主。”车厢内却是一阵沉默,良久之后,才听到车厢内传来玉真公主的声音:“于我而言,你是恩人,何罪之有?”任谁都听得出来,玉真公主说这句话时,定已泪流满面。
王缙向莲儿递了一个眼色,莲儿会意,忙隔着车帘对玉真公主说:“义母,叔父已经备好酒席,咱们这便回去,为阿爷接风洗尘。”说着,提起裙裾,弯腰进了公主的翟车,王维则上了王缙的马车。
莲儿紧挨着玉真公主坐下道:“义母,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和阿爷一定会苦尽甘来。”玉真公主深吸了口气,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平复心情,看向莲儿道:“莲儿,这么多年了,义母心里有句话,一直想问你。”
莲儿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义母请问便是,莲儿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莲儿,如果有一天,义母和你阿爷在一起,你能接受吗?”玉真公主明白,这么多年了,她爱王维这件事,莲儿其实已经知道。只不过,如果真的决定要在一起,这层窗户纸还是需要捅破为好。与其让王维去问莲儿,不如由她开口吧。
在莲儿心目中,义母一向是坚强而又骄傲的,即使在最难的时候,她都不在她面前轻易流露出无助和不安。但此时此刻,当义母问她这个问题时,目光中分明流露出了几分无助、几分不安。同为女子,她当然明白,无助的背后,是义母对阿爷几十年的深情;不安的背后,是义母担心她无法接受她取代她阿娘的位置……
“义母,其实,在莲儿心里,早就已经将您当成阿娘了。”莲儿将头靠在玉真公主肩上,一脸动容道,“义母,我的阿爷,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却也是对自己最狠心的男人。在我小时候,阿爷是一个快乐的人,他深爱我阿娘,我阿娘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子。可是,阿娘去世后,阿爷就彻底变了一个人,脸上似乎再也没有那种发自肺腑的快乐了。我被阿爷送到外祖家中,好不容易被他接到长安后,他却又独自出了远门,将我留在叔父家中。那时,我心里很是无助,觉得阿爷只爱阿娘,不爱我。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其实阿爷心里很苦、很苦。他无法和人诉说,只好一次一次放逐自己。”
莲儿絮絮说了下去,不知不觉已泪光点点,“义母,在我最孤独无依的时候,是您给了我久违的母爱。您将我接到玉真观,您带我去花萼相辉楼,您遣人到西市买馄饨给我吃……从那时起,我就已经将您当成我的阿娘了。”仿佛所有前尘往事都被瞬间唤醒了,一幕一幕,犹在眼前。
随着莲儿的讲述,玉真公主不由想起了她第一次见到莲儿时的情景。那时,莲儿刚从定州来到长安,还是六七岁的小娃娃,粉雕玉琢,好看极了。
看到玉真公主心情渐渐舒畅,莲儿又柔声说了下去:“当我渐渐长大后,我理解了阿爷的苦。阿爷一直觉得阿娘因他而死,所以他要用漫长的一生向阿娘赎罪。其实,阿娘若在天有灵,也定不愿看到阿爷如此自苦。叔父和舅父都曾劝阿爷续弦、纳妾,但阿爷就是不为所动,且不允许叔父和舅父再提。很多年里,我以为,阿爷这辈子不可能再对阿娘以外的女子动心了。但是,当我们逃离长安那一刻,从阿爷看您的目光中,我看到阿爷动了心。如果不是这场战乱,您和阿爷早就该在一起了,我盼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莲儿言语间是满满的喜悦,眸子里更是泪光闪动。这是喜悦的泪光,是祝福义母和阿爷终于苦尽甘来的泪光。
“莲儿,谢谢你。”玉真公主搂过莲儿,此时此刻,语言仿佛成了多余。这世上,她和莲儿何其有缘,又何其有幸,因为他们深爱着同一个男人。但愿她们的爱,能抚平他心中的伤痛,散开他心头的阴霾。从此以后,只有平安喜乐,没有痛苦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