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香菱之死,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对于香菱,我一直以来存有两大疑问:
其一、薄命司中的众钗,或远或近都与宝玉有直接关系,要么是他想亲近的人,要么是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且薄命原因多多少少都与他有关,所以才会出现在太虚幻境以示警的方式让宝玉看到,唯有香菱例外。香菱是以薛家人身份进入贾府的,她既不属于贾府,又与宝玉没有亲密关系,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宝玉梦中的薄命册里?她的薄命与宝玉有关系吗?
其二、香菱从甄家的掌上明珠,沦落到拐子手里,在被虐待中长大,为什么她依然像个不谙世事的小白兔?这看起来有些不合常理。通常情况下,这样的经历,很容易留下心理阴影,从而对人充满戒备心。但香菱的表现却恰恰相反,她就像个浸泡在爱中的阳光女孩,觉得世界无比美好。这是为什么呢?
就在今天,在我为我家汪星人煮鸡胸肉时,我突然得到了答案。不过,答案很残酷,香菱的薄命不但与宝玉有关,而且与黛玉也有关。换句话来说,香菱之死,与宝玉和黛玉都脱不了干系。
当然,一切要从甄士隐说起。
甄士隐的务雅,为女儿种下了慕雅的种子。
提到甄士隐,很容易就把他和“雅”联系起来。这个从父母手里继承了丰厚财产的读书人,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观花修竹、酌酒吟诗”,活成“神仙一流人品”。
说到“雅”,每个文人身上多少都有一点,但很少有人能像甄士隐一样,雅得很纯粹,可以说是做到了与世俗隔绝,完全生活在文人眼中的高雅里。
于是,女儿英莲被浸泡在雅的环境里,从胎教开始,就只知雅不知俗。这就给英莲的潜意识里种下了慕雅的种子,这颗种子历经磨难都没有消失,遇到合格的土壤便会发芽开花。
贾宝玉的务雅,为香菱心中那颗慕雅的种子提供了土壤。
很多读者不明白,曹雪芹先生为什么要安排甄士隐的女儿进贾府。香菱不记得家乡和父母,读者却很清楚,甄家那个三岁失踪的英莲,被拐子养大后,被薛家带进了贾府,成为了林黛玉的学生,并表现出了一鸣惊人的诗学才华。
通过香菱把甄士隐和贾宝玉联系到一起,这正是作者刻意为之。因为,甄士隐和贾宝玉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他们都喜雅厌俗,都是“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之人。
更重要的是,甄士隐以一己之力,把甄家营造成雅地;同样,贾宝玉以一己之力,把大观园营造成雅园。
于是,甄家那个在雅地培植出来的种子,在大观园找到了合适的土壤,从而发芽开花。
所以,作者把香菱称为“慕雅女”。香菱想进大观园,不是想进来游玩看景,而是羡慕这里的高雅,就像儿时父亲营造的神仙之境一样。
林黛玉的务雅,帮香菱实现了慕雅梦。
如果仅仅只是慕雅,仅仅只是进入大观园,香菱心中的那颗种子也只能停留在蠢蠢欲动的阶段,无法落地生根。
宝玉和香菱,不仅男女有别,而且在身份上必须避嫌。所以,他们的交往,都是浅层的,宝玉的务雅,也仅仅只能给香菱心中慕雅的种子提供土壤,无法催生这颗种子。
仅仅有土壤还不行,还得有春风的吹拂、春雨的滋润,种子才能发芽开花。
同样务雅的林黛玉,便是帮助种子发芽开花的春风春雨。
最终,是林黛玉的推动作用,收下香菱这个学生,给予专业的指导,使得这颗种子得以落地生根,发芽开花,也帮助香菱实现了慕雅梦。
至此,我们便会发现,甄士隐、贾宝玉、林黛玉这三位雅者,完成了一场接力:甄士隐给香菱种下慕雅的种子,贾宝玉为香菱的慕雅提供适合生长的土壤,林黛玉为香菱的慕雅起到了引导作用。
很多读者为林黛玉教香菱写诗点赞,因为她帮慕雅女实现了慕雅梦。然而,凡事都要辩证地来看,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看起来是助人为乐,实际上却可能把人引入绝境。
林黛玉教香菱写诗,正是把香菱引入了绝境。因为,从时势来看,香菱都不应该把潜藏的慕雅种子激活。正是这颗被激活的慕雅种子,带给她薄命,从而进入了薄命司。
不肯顺应时势而改变,造成了香菱的薄命。
悲凉之雾,遍布华林,这是鲁迅先生对红楼的评判之语。这条评语非常之精准,悲凉遍布,是因为书中所有人都濒临末世,原本华丽的生活,被迫转弯。
濒临末世时,每个人都不得不重新做出抉择。举个离我们很近的例子,抗日战争爆发时,很多学者、教授、学生,被迫投笔从戎。如果没有战争,他们可以沿着梦想的方向,在文化的海洋里尽情游弋,其中有些人甚至可以当一辈子的文人雅士。但是,侵略来了,战争来了,如果还沉浸在象牙塔里,就会成为待宰的羔羊。
这正是宝钗放弃诗书、转为“留心针黹家计等事”的原因。薛父之死,就意味着薛家末世的来临,必须有人站出来做出改变,应对风雨的侵袭。
甄士隐不懂这个道理,贫困交加中受尽冷眼;贾宝玉不懂这个道理,贫困交加中沦为乞丐;
香菱不懂这个道理,掉进了夏金桂的陷阱;
林黛玉最终懂了这个道理,但已经太迟了。
其实,香菱从被拐那天开始,就迎来了属于她的末世:离开了风花雪月的温室,必须通过改变来应对人生的风雨。
但是,父亲给她种下的慕雅的种子深入到了她的骨子里,顽强地存在着。所以,她用选择性遗忘的方式,遗忘了被拐子虐待的世俗经历,只记住了父亲带给她的神仙般的高雅。
因此,当薛蟠即将迎娶夏金桂之际,她考虑的只是“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却不去思虑夏金桂的品行如何,她们将如何相处等。
这颗种子,在薛家没有生根的土壤,因为薛家人都务实,“针黹家计”才是正事,诗词歌赋是可有可无的娱乐。何况,以香菱半主半奴的身份来说,她完全没有资本参与这样的高雅娱乐。她的人生要务,就是侍候好薛蟠和夏金桂夫妇。因此,宝钗把她带进大观园,首先就是要求她去各处拜会,不能失了世俗之礼节,而不是想着学诗实现慕雅梦。
果然,跟着黛玉学诗的香菱,变得更加不务正业,整天痴痴呆呆,完全忘了自己身为侍妾的身份,于是直愣愣地跳进了夏金桂为她挖的陷阱,就像当年父亲把她送到了拐子面前。
如果,此时的她,还是甄家捧在手心的独女,她的做法完全没问题。但,此时的她,不但是侍妾的身份,还是寄居者的身份。就连宝钗这个大小姐都不曾沉浸在诗词里,时刻保持着谨慎与疏离,香菱又怎么可以不管不顾地一头栽进去?
此时的香菱,像极了当初的甄士隐,把世俗的一切都抛诸脑后,全身心地沉浸在慕雅梦里。而引领她走进这个梦的,是同样不务正业不懂应对末世的宝玉和黛玉。
因此,香菱的薄命,是甄士隐、贾宝玉、林黛玉三个人共同造成的。香菱之死,宝玉和黛玉都要负一定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