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冬腊月挖排干
1975年,我在大队小学校当民办教师。那年冬天,学校突然提前放假,教师全部回到各自的生产队,与社员一起上了总排干扩建工地。时过境迁30年,那人山人海、气势磅礴的劳动场面,让我至今都找不到合适的描述语言,但其中的一些细节,却刻骨铭心般挥之不去。
我们全大队的民工,住在杭后联合公社富强小学的教室里,阴冷的地上铺着厚厚一层麦柴,每人只有半米宽的地方。教室中间生着一个头号大火炉,前半夜还能凑合,后半夜就冷得睡不着,后来就两人合盖两床被子。
住地离工地还有六七里路程,人们早上六点就起来吃饭,然后坐着几个冒着黑烟的四轮车上工。到了工地一看,还有比我们更艰苦的。原来,大队为了让民工能喝上热水,在工地现场安了一个锅炉,负责烧锅炉的人住在一个帆布搭就的小窝棚里,他笑着说,夜里睡觉穿着皮袄皮裤戴着皮帽子,上面再盖两层被子。锅炉里打出的水,又黄又浑又咸,有人说像鼓匠喝的茶。但就这,喝得慢了就变成凉水了。
中午饭就在工地上吃,四轮车从伙盘上送来冰凉的大面棒,如小娃娃枕头似的,每人发一个,吃不吃由你。许多人都吃不完,晚上回去在火炉子上烤黄做干粮。再说那火炉子,上面烤馒头,下面烤棉鞋烤臭毛袜子,整个教室里味道怪怪的。
工程的第一步是爆破土层,用炸药把二尺多厚的冻层炸裂,炸碎的用箩头担出去,炸不碎的大块用人背出去。一段时间,整个工地上爆炸声此起彼伏,如打仗一样。背冻块是个体力活儿,小的几十斤,大的有二三百斤,别看大家伙儿平时都有磨洋工的现象,但背冻块时总免不了竞赛一番。我们队有个叫吴来财的,30多岁,有回背出一块比门扇还大的家伙,他将其立起来放稳当,前后左右端详了一会儿,说,明年春天消开来,准能拉一毛驴车。他还要我在上面刻上他的名字,我告诉他活人的名字写上去就像墓碑一样了,全队人猛笑了一回。但现在想起来,那确实是农民艰苦创业的丰碑啊!
尽管条件艰苦,但工程进度总在向前推进。我们队青壮劳力少,进度要比别的队慢十来天,后来看到人家一个个都卷上铺盖回了家,便急得乱抓起来。几个年轻的想了个办法,揭完冻皮后,再把炸药埋在不冻方里,一炮就能把十几方土炸得似天女散花一般。如此,连扁担箩头也不用了,炸够深度,用锹摊摊就完事。我们公社带工的负责人,是个心地善良却很粗鲁的人,他来验工时说,日他祖宗,看深度差不多,但为甚坡上没土?知道原因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谁知我们头天回到家里,二天就有人来通知,说工程没通过旗里验收,要火速返回打倒工。
那是个特殊时期,军令如山倒,队里就让我再领着几个没家口的小后生再度返回。我们和保管员领了白面、胡油和新箩头,又坐着四轮车出发了。因为大部队撤退,住处好找了,我们住在离工地不远的一户农民家的客房里。那个时候,总排干沿线的农民十分贫困,连口富余的锅都没有,几个十八九岁的愣头青,在家都没做过饭,只好穷将就。我们把油倒进面里和上水烙烙饼,可那烙饼怎么也烙不熟,正好大队书记来看我们,瞧瞧锅里说,油大了!
打倒工几乎各队都有,但比起大兵团作战要松懈多了,每天半前晌扛着家具出去,磨磨蹭蹭干到半后晌就回家。上头的人来了,大锤舞得似流星,人一走,就晒起阳阳来,冷得坐不住时,便摔跤逗乐,也挺红火,回到家再烙油饼。天黑下来,大家围着一个煤油灯,我给念一本没头没尾的《西游记》,以丰富业余文化生活。
记得那天是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我到房后去小便,听见公社的大喇叭里说,周总理逝世了。我心里头猛吃一惊,因为我当教师时爱看报,对周恩来的事情知道得多一些。听了一会儿广播,觉得挺难受,这天夜里,我没给他们念《西游记》。从来不想家的我,突然有了回家的念头。
第二天,我说回去问队里要猪肉,空手搭车回了家。过了三四天,他们几个等不到猪肉,也回来了。
20多年后我做了记者,曾多次在总排干沿线采访农民增收情况,也曾站在平整的旱台上热泪盈眶。我找不到哪片土是我们当年背出去的“丰碑”,但有一点总算明白,总排干没有让我们的汗水白流!(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