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13)
17.白狼
“白狼”之战打了一月之久。
藏族兵团与插花近邻临潭回族兵团共六千人,在岷州进入临潭卓尼地区的野狐岭殊死决战。由于不熟悉地形的劣势,敌方死伤严重。可是“白狼”从河南打到西北,横扫半个中国,装备着先进的热兵器,战术狡诈多变。“白狼”军见一时不能取胜,佯装后退,藏回兵团断后追击。正是黄昏,风很大,天上飘下来亮晶晶的东西,在风中嗖嗖地响,掷地有声。一个士兵翻身下马,大喊,银子!银子!天上掉下银子啦!接着一些士兵也翻身下马,阵营大乱。“白狼”军杀了个回马枪,回藏兵团乱了阵脚,叉子枪长刀短剑难敌白狼军的枪械炮火,情况急转直下。藏回兵团一路败北。藏兵只得在藏巴哇就地休整。
从新城方向得来消息,“白狼”军非但没有伤民扰民,还给当地的私塾发放三千银洋,准备办一所学校。
在外躲避的人们开始返乡了。藏巴哇的卓尼番汉也赶着牛羊陆续回来了。南杰嘉波与两位大头目在一个地坑院里歇息,江措大头目在地上发现了一张卓尼官寨的羊皮纸。南杰嘉波与两个大头目相对而坐,心里都明白,这一仗打错了!南杰嘉波回想起来,朝廷大员听到“白狼”来了,片刻不留离开卓尼,说明“白狼”军是对着过气儿了的那个朝廷的。而代表着另一个朝廷的临潭知县躲藏在后面,他们被当枪使了!如果在出征前,他请教他的红笔师爷分析一下形势,也不至于如此盲目。可是当时哪里都找不到红笔师爷,包括喇嘛崖的老奥什总管也不知道红笔师爷的去向。有人嘲笑说,红笔师爷在喇嘛崖做卓尼土司呢,做举人进士呢,舍不得回来呢!
南杰嘉波决定,打道回城!离开地坑院的时候,江措大头目站在一个地窖口高声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如果红笔师爷在,我们可能不会有此次的出征,红笔师爷也许能够阻止我们此次无谓的牺牲!
呜——呜——突然传过来哭声。起先以为是哪个伤员,后来发现哭声是从地下发出来的,寻声而去,是从一个地窖里发出来的。从地窖里拽着一根辫子拉出一个人,此人面色惨白,身上都长出了绿苔。哦,是个还会流眼泪的活死人,正哭得死去活来。
红笔师爷把自己离开喇嘛崖追随朝廷大员的行为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他说他觍着老脸见南嘉嘉波是还想活着,活着才能帮助嘉波弄清楚,谁是我们的“加卡卜”。
南杰嘉波说,活着就好,师爷好好活着吧!
索郎四老爷看着这个老古董想笑,又觉得笑的不是时候。他揶揄他奚落他,说,锅小馒头大,碗小糌粑多,卓尼放不下你这个活神仙!
红笔师爷自觉理亏,闭着眼睛不说话了。弱得像一摊稀泥的红笔师爷被抬到伤员们的担架上,所有的人班师回朝。
南杰嘉波和江措大头目前面开拔,索郎四老爷殿后。
百灵掌嘎的喇嘛保被绑着手脚担在马背上。天上掉下“袁大头”的时候,一些士兵以为“白狼”军撤退了放松了警惕,不少人下马弯腰捡银元。接着“白狼”军杀了个回马枪,猝不及防的藏兵死伤严重。知道银元惹了祸,忌惮责罚,藏兵纷纷把银元扔进草丛里。只有喇嘛保不明就里。天上飘下银子的时候他在后面,他没有强壮的战马,也没有枪。他身上有刀,几乎从来没有拔出来过,他和他的父亲被船城人耻笑为拔不出刀的男人。看雹人世世代代用的是铙钹,不是刀,所以看雹人没有拔刀的习惯。没有好马也没有好枪,只能在后面接济粮草,他根本就没有在前面冲锋陷阵的资格,所以没有看到天上飘下来的银元。撤退的时候他看见草丛里有那么多银子,眼睛都绿了。他伸手摸了摸,凉的,凑上嘴巴吹了一下,嘶喽嘶喽地响。阿尼闹!袁大头!这么多银子能做多少阿珑银钱啊!菩萨女儿啊,绿度母啊,这一次出兵马太值了,至少捡回了三颗大金牙。我喇嘛保也有这一天啊,我喇嘛是有钱汉了!于是老实人喇嘛保把所有的银元塞进自己的袍子里,一走路身子哗哗地响。
人赃俱在,有口莫辩,才知道犯了天大的罪。喇嘛保把屁股撅起来,请求领兵官打他的屁股。可是有那么多伤员危在旦夕,谁还能顾得上他的屁股。手脚绑了扔在马背上,回去了再拾掇。喇嘛保吓死了,不打屁股多半是要脑袋呢!
他看到索郎四老爷了,哭着喊道,天上的四老爷啊!天上掉下来的银子我没有拾啊,我不在跟前啊,我拾了人们扔在草丛里的银子啊!看见银子不拾那还是人吗?嘉波老爷没有说过看见银子不要拾啊!佛也没说过看见银子不要拾啊!我把银子都缴出去了,饶我一条命吧!天上的四老爷啊,你给我指配了菩萨女儿,我连她的袖子都没碰上啊!四老爷给了我好婆娘——四老爷最忌讳有人提起他给喇嘛保和菩萨女儿指婚,江措大头目听到了心里能窝曳吗?索郎四老爷气得鼻子发紫,命他的戈什从地上抓起一把马粪塞进喇嘛保嘴里。
喇嘛保的嘴算是塞住了,可是担架上的老古董红笔师爷竟然像旱獭似的喊着,如厕,如厕,从担架上滚下来。红笔师爷真是太迂了,整个卓尼川除了官寨,哪里蹲下哪里就是茅厕。在荒天野地,掏出来就解决的事儿,喊什么如厕啊!索郎四老爷心里正生着喇嘛保的气,正好找到了出气口。他一把拽下红笔师爷的裤子说,这天大的茅房还放不下你裤裆里的半两肉,如厕吧!红笔师爷惊叫一声赶紧像女人一样蹲下,护住露出来的臀部,脸埋进裤裆里。之后他突然向远处跑,转眼没了踪影。
临近船城了。出来的时候三千人,回来时十个人里就少了一个。近乡情怯,素桑弥漫在船城的天空。没有炊烟,没有哭声。有那么一刻,卓尼嘉波看到船城的天与地倒置过来,地在上面,天在下面。天上开着发疯了的凤毛菊,清清的洮河从天上流淌着,没有一点声响。而一轮月亮被丢弃在草地上,像一只水井,深不见底。
菩萨女儿躲在白塔后面,她看到看雹家的喇嘛保穿着一件女人的粉红考子,手掌上托着两坨稀牛屎,被掌嘎里的人推搡着,调笑着。他不得不学旱獭叫,学马鸡叫,学驴叫。娃儿们往他身上吐口水,抹着脸羞他。喇嘛保哭不是哭笑不是笑,恼羞成怒,表情怪异,惹得人们笑得前仰后合。这是卓尼川的乡规民约,如果出兵马上战场做了逃兵,回来就要穿上女人的衣裳供大家羞辱。喇嘛保没有做逃兵,可是他贪财,等同于逃兵的惩罚。喇嘛保拿了银元的手上盛着牛屎,如果嘴上再不认账,嘴里还要塞上羊粪驴粪或者马粪。
菩萨女儿躲在白塔的后面,捂着脸哭。
兵马鱼贯入城。菩萨女儿站起来抹了眼泪。
后面的江措大头目停下了,在他的眼前跪下了一个女人。她没有把脸埋在地上,她直挺挺地跪着,直视着江措大头目,江措大头目已来不及躲闪。
八年前她和牦牛江措有着一箭远的约定。八年里,她根据江措大头目的马蹄声调整二者之间的距离。他们仿佛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不能在目力可及的空间里见面。
菩萨女儿的脸上没有胆怯也没有悲伤。她说话,像八年前在嘛呢康和牦牛江措说话,像送给牦牛江措獐子皮翘尖靴时那样说话。她说得很快,表达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的:
尊贵的江措大头目,民女不再是口子下家人旗的菩萨女儿,民女不是从摇摇晃晃的木耳桥过来的,民女的手里没有提着窝奶。那个怀里揣着獐子皮翘尖靴的菩萨女儿已经不在南赡部洲,跪在你眼前的是百灵掌嘎看雹家喇嘛保的婆娘。喇嘛保也是人,是卓尼川世世代代的看雹人,虽然他没把雹看好,卓尼川遭了灾,但谁也不能说他不是看雹人。比如我们春天种了青稞,秋天让蝗虫吃掉了,谁也不能说我们没有种青稞,也不能说青稞不再是青稞。现在卓尼川有了气象塔,不需要看雹人了,掌嘎里的人嫌弃喇嘛保了。他不想成为一个没用的人,他去装死人吓走那些抢绿石头的人,他去打白狼,想给死去的老看雹人争一口气。他有达汉嘎书,他的阿爸已经战死,本来不应该再去出兵马,他从一头牛身上扒下两张皮,效力尊贵的卓尼官寨。而换来的是穿着女人衣服遭受羞辱。喇嘛保是不争气,他的屁股烂了无数次,他住班房,可是过去他疼在屁股上,这一次他疼在脸上。他不男不女任人戏谑,打的是祖宗的脸,伤的是男人的心。他不争气,捡了草丛里的银元,他不是偷不是抢,只要是个人,看见银子能不捡吗?卓尼的乡规民约哪一条说啦,看见银子不要捡?是个人看见银子都是要捡的,银子不是牛粪,银子是银子!
天上飘来一片乌云,像飞起来的一片树冠,天地一片安静。一个曾引起两个掌嘎仇杀的“油萨玛”,从来没有在船城说上这么多的话。所有的人因惊诧掉出了舌头。
远处的古雅山上传过来锣鼓铜钹的声音。那个曾经的看雹人脸上抹了锅底黑,披头散发,奋力鼓钹,捶胸顿足,目眦尽裂,声嘶力竭。他如此垂死挣扎,是想引来一场冰雹,把气象塔砸个稀巴烂。
菩萨女儿流下了眼泪,起身离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从山上一口气跑下来的喇嘛保扑进菩萨女儿的碉房。菩萨女儿做了一锅热腾腾的酥油茶,正一勺一勺地扬着,扬到第一百下的时候,喇嘛保跑来了,獒叫了。隔着獒,喇嘛保把自己的头顶上缠着的一头浓发拽下来,噼里叭啦,掉下好几块银元。他弯下腰把银元捡起来捧在手上,磕磕巴巴地说,阿珑银钱,阿珑银钱!
菩萨女儿愣住了!原以为喇嘛保把银元缴出去了,不承想他还是把几块银元藏在头发里。菩萨女儿气得哭起来,她舀了热酥油茶就往喇嘛保身上浇。嘴里喊着,我刚把你这头黑牦牛洗白了,你就又往自己身上抹牛屎,我替你阿爸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喇嘛保把脑袋缩进羊皮袍子,圪蹴着一动不动。菩萨女儿拽着獒去撕咬喇嘛保,可是獒不听菩萨女儿的话,伸出舌头舔扔在地上的亮晶晶的银元。菩萨女儿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吃了糌粑,菩萨女儿拽着喇嘛保进官寨。
嘉波阿妈和青冈正在木栏上晒热头。她们看到,有两个人从掌嘎里走出奔官寨而来,走在前面的是裁缝菩萨女儿,后面跟着蔫头耷脑的喇嘛保,再后面是昂首挺胸的獒。他们不敢从官门上进,在偏门上跪下来。
阿妈打着哈欠对青冈说,青冈,掌嘎里的女人找你来了,以后这样的事情归你管了,反正你以后是官寨里的太太。我啊可以省省了,啊啊啊!
青冈下楼,在偏门上见了菩萨女儿和喇嘛保。她伸手把跪着的菩萨女儿拉起来,她喜欢这个巧手的裁缝。菩萨女儿乜眼看了喇嘛保,说,你自己给青冈主子说!
好像屁股底下有虫子,喇嘛保拧巴着身子,看一眼青冈主子看一眼菩萨女儿,最后在菩萨女儿的怒视下,从头发里抠出五块银元。
他说他藏下五块银元,想给菩萨女儿打一副阿珑银钱。阿爸用命换来十八头牛,他用十八头牛换了一只金牙,本来想用金牙换阿珑银钱,可是金牙被——他本来想打掉门牙肚子里咽,永远不说金牙的事,可是一不小心说漏嘴了,想捣个鬼可是话出去了拐不过弯了,只好和盘端出。他说着伤心着,他不得不伤心,金牙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和一无所有的在大车道上踢石头的练手们一样一样了。祸不单行,金牙没了,再想办法挣,可是做梦也想不到船城里长出个高塔,不用他看雹了,祖宗留下的手艺在他这儿完了,活命的细细扯断了么!喇嘛保从天上跌到地上,心碎了一河滩。好不容易出兵马碰上了银元,虽然屁股没有烂,可女人的衣裳也穿了,手上也抹牛屎了,嘴里也塞羊粪了,就是偷偷藏下五块银元。那是狗日的“白狼”的东西,咋就捡不得?银元丢在地上不拾等于青稞烂在地里不割,天看见呢,哦啥就是!万般伤心的喇嘛保哭得如丧考妣。最后他说,再让我进班房吧,菩萨女儿还能给我送糌粑。
还没听说有人主动要求坐班房。青冈知道喇嘛保就是个宝气(活宝),人孽障,心眼好着呢。她把五块银元接过来说,知道错就好,银元上缴了,没你什么事了,你去吧,我要菩萨女儿陪着去丛拉里逛逛。
喇嘛保说,那我去哪呢?
青冈说,菩萨女儿让你去哪你就去哪!(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