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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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作义坐镇绥远后,五原县衙门设了渠利科,管理五原地区的渠道和水租。水流欢实的两条渠都是私渠,有权收租子的干渠都像得了半身不遂的病人,不是胳膊不动就是腿不动。跑青牛犋的地户( 逐水而作的人 ) 用了水,如果收成不好弃地而走,上哪里收租子。一些稳定的大地户用了水,给县衙里的头脑暗地里塞上几把,该交五百就成了二百。所以衙门也是亏空着。最终上面总得交代,那就摊派,负担就落在了有几亩薄田的小农户名下。这些小农户干一年交了租子裹了半拉肚子,啥都没有,家徒四壁。冬歇时壮劳力还要上渠挖渠洗渠,因为下年还得用水。河套的渠必须是一盘棋才能全面活动起来,可是无能为力的衙门只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这一段开了那一段堵了,天天挖渠,天天堵渠,七零八乱,不可收拾。可是屯垦队又来了,又设了水利公社,也要抽干渠的血。这就要看哪一家的刀子快了。
王义和拄着拐杖面对正柜的墙壁,新绘制的河套连环渠图还散发着墨香。他自言自语地说,阎锡山不应该是个蠢材,他不能把河套这头猪杀了,他应该把它喂大呀。
王也平站在老子的身后说,爹,今儿是腊八。
王义和继续说,阎锡山如果还是阎锡山,他就应当全力以赴支持我和我的徒弟苗麻钱修连环渠。这连环渠是中国历史上都少见的水利大工程,那动静不比隋炀帝修大运河小啊。连环渠通了,我这把老骨头就去做连环渠上的一座桥,我值了。有了连环渠,我大后套就会像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新鲜的血液蓬勃的生机——
爹,今儿是腊八,咱家的跑马地就要姓杨了。
王义和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儿子说,儿子,身外之物去留不可勉强。田字四张嘴,大家都得吃。我们王家吃饱了就得让别人吃。大清皇帝的江山都像打狗蛋子( 祭奠用的面食。河套风俗是人们要争抢祭物,以图吉利 ) 一样抢来抢去的。打我落在这个阳界,你抢我夺就没有消停过。过去看别人的热闹,现在也看看自己的热闹吧。
王也平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说,爹,我就是不服气杨板凳,他一个穷小子才来后套几年就挖空了孟家又来掘我们王家,他惯用的伎俩就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十来年的光景,我亲眼看见杨家的地像老母猪下儿子一样越来越多。老天爷难道是杨家的亲戚吗?
王义和点着拐杖向前挪了一步说,干渠决口最怕的是暗漏。渠背看上去好好的,可渠背下面暗流涌动。暗漏的罪魁祸首是谁?是蚂蚁。蚂蚁大吗?不大,但是它能啃得动比它大千倍的骨头。
王也平说,我家的跑马地如果失在临河的强家陕坝的杨家,我也就咽下这口气了。可我们输给了这个二不愣小子。这就像一个男人如果死于痨病那就没啥话可说了,可他流了点清鼻涕就死了,那不让人笑话?说到底,还是你的好儿子造的孽,如果早一点——
王义和心里有点失笑。都是这点地,把一个平时木讷的儿子也逼得会比山说水了。大儿子是木讷一些,可也省事啊。他的小儿子可是他心上的一块压菜的石头,又沉又酸又涩啊。他转过身摸到炕沿边,王也平上来扶他。
王义和摆摆手说,今天是你娘的忌日,别说一些死呀活呀的不吉利的话。你们年轻,嘴上没有忌讳。爹老了,屁股蛋子已经蹭到依饭罐子( 随葬的饭钵 ) 上了。就怕听到死,怕阎王爷盯上啊。
这时也玉端着一只托盘进来,放下四碗鲜红的腊八粥和一碗白糖。也玉说,爹你说甚丧气的话呢。不就是个跑马地吗?当年五大干渠充了公你也没这么心疼。他杨家吃下去未必能消化得了,他终究会明白胃胀的滋味也许比饥饿还难受呢。
王也平盘腿坐在爹的对面说,我听说有饿死鬼还没听说撑死鬼。
也玉塞到大哥手里一双筷子说,快吃吧,大嫂和二嫂我都送过去了。
王义和点着头说,好。他把一碗腊八粥放在空着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搭了一双筷子。这是他给亡妻的,这把搭起来的筷子相当于阴阳桥。也玉的娘就是在腊八走的。锅里的粥还热乎着,她就把自己吊在了马圈的梁上。
他把一勺白糖放进这只碗里,还吹了吹热气,又说了一声,好,这洋白糖真好。
也玉说,屯垦队开了好几家百货铺,东西都是从绥远包头来的,又好又便宜。听说屯垦队还成立了农事试验场,引进洋种狼豆、欧柔麦子还有糖蔓菁,专门榨糖的。明年要在后套大量推广种植糖蔓菁,要开一个大糖厂呢。以后我们义和隆会变成包头那么繁华,越来越热闹呢。
王也平喝完一海碗腊八粥,舔着碗沿儿说,义和隆的人都在看我们的热闹呢。我们王家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现在呛死在牛蹄窝里。
王义和说,娃,这还是一个小牛蹄窝。凡是兵来咱义和隆准没好事。他们脱了军装扎在义和隆可能是想干点好事。可他们会随时拿起枪来。眼下义和隆是热闹了,人多嘴就多,每天都要吃饭,每天就得种地。没那么多地就得放垦就得开荒,地多了,渠得跟得上。
王义和放下了筷子。想起渠他就吃不下饭。
也玉说,与咱没关系,吃饭。
王义和说,你不懂啊,闺女。阎锡山给我捎来信儿,称兄道弟,给我戴的帽子有狼山那么高。屯垦队的人来看我,说我是后套的旗杆,你以为是看我这把老骨头啊。他们是踅摸我的地啊。
王也平被一口粥呛得跳了起来,咋,他们要抢吗?
娃呀,说到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用得着抢吗?过去有皇帝的时候,哪一个财东发展大了,皇帝都要眼红的,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下来,没收充公。所以平头老百姓要想扩充势力,必须用钱买官,朝里有人好做事啊。可惜我费了这么多年的心血打点各路神仙,想让老二混个一官半职,可这个不争气的死狗扶不上树烂泥敷不上墙,他像墙头上的草,哪边风大往哪边倒,到头来哪头都不落好。最糟糕的是他还贴上了我的孙子,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王也平端着碗吃不下了,他圪蹴在了炕沿上。他的脑袋几乎窝在了裤裆里,拖着哭腔说,旺水妈这几天越发不行了,一天一碗粥都喝不下。昨晚又梦见畅水了,说让人打成了血头狼。半夜就上不来气了。我已经托了媒人给旺水说亲,陕坝杨米仓的孙女,听说样子周正,坯子也厚实,看正月底能不能典礼,也好冲冲喜。不然我看她熬不过明年了。
王义和心烦意乱地摆摆手说,你回你房去吧,到锦绣堂请最好的郎中来,救病救不了命啊。
王也平趿着鞋出门,腰都有些弯了。
王义和叹口气说,也玉,着人到苗柜看麻钱在不在,把麻钱叫来商议商议事情。名义上我有两个儿子,可一个个遇事连根顶门棍都不如,让我死了咋闭上眼睛嘛。我带着两个窟窿走风漏气的咋见你的娘哩。
父亲提到麻钱,也玉打心眼里高兴。自从听说苗柜拒绝了达拉特王爷的跑马地后,她的心就像炕洞子里的锅盔,偷着热乎呢。她的心思像风匣里的鸡毛前后扇动呢。她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潮红着脸说,爹,你先歪在炕上歇息,我这就去叫。他肯定在老柜,今儿是腊八,他还得陪老额吉喝腊八粥。
也玉说着,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她支棱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突然她叫了一声“麻钱”,扔下了手里的家什向外面跑,大门口站着她的枣红马。枣红马毛色依然鲜艳,吊梢大眼炯炯有神,浑身冒着热气,抖动鬣鬃打了个嘹亮的响鼻。
也玉在大佘太丢失的马找回来了。
也玉抱住了马头,她的脸蹭着阔大的马嘴,她嗅到了一种男人的气息,她喃喃地叫着“麻钱”,你终于回来了,眼泪渗了出来。
她拉着她的枣红马走向义和隆,她要去找她心里搁着的那个男人。她想告诉他,放在心里的东西是丢不掉的,丢掉了还会回来的。她默念着这句话,拉着缰绳的手禁不住发抖。
唐富贵担着货担远远地走过来,“焦糖麻糖葫芦糖,麻花麻叶香塌嘴”。他堆着笑脸说,王大小姐,你的枣红马通人性呢,它想你了,就跑回来了。再说啦哪一个人像你对它那么好呢?
也玉通常是不和唐富贵搭话的,因为她是王家的小姐。可她今天高兴。她抿着嘴笑着看货郎担。
唐富贵拎起货担说,小姐想要个啥,我给你包上。
也玉说,我想要两包香塌嘴。
唐富贵说,你这是去看老额吉的吧,老额吉最爱吃香塌嘴。
也玉点点头。听说这唐富贵是义和隆的半道街,果然名不虚传。唐富贵接着说,你可得感谢苗柜,苗麻钱为人仗义,他不能挖王柜的墙脚,那跑马地谁见了都得流口水啊,说到底他还是对小姐有情义。
也玉知道唐富贵和乔家走得很近,他喜欢乔家所有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女人。在他的心目中,天上的七仙女中有三个是乔家的。这就让也玉对唐富贵十分鄙夷。可是今天他说的话也玉爱听。也玉抻了抻缰绳说,那杨家在挖王家的墙脚了?
唐富贵眨巴眨巴眼睛说,杨家也不是挖王家的墙脚。王家和达拉特有了误会,误会消除之前一定会削减王家在达拉特地盘上的势力。如果杨家不争取跑马地会有李家赵家去争的。所以杨家这样做也不过分,好歹杨板凳是咱们义和隆的人,要让别的地方争走了,我们义和隆也没面子。
也玉盯着唐富贵看,突然笑了。她说,那苗家接受跑马地也不算过分嘛。
唐富贵说,那当然,只是苗家不想伤小姐的心罢了。
也玉拉着马向前走了。唐富贵太会说话,她的心情太复杂。走了几步她掉过头来说,你每天给王家送新鲜货色过来,我们王家的人也爱吃宝山元的干货。
走到苗柜门口,她站下来摸她的马头。她没进过这扇门,当初她可以走进这扇门。可是当初麻钱的提亲没有诚意,她进了这扇门又有啥意思呢?
也玉朝门里一看,一口花红柳绿的大棺材放在当院,也玉的心一下子紧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