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文史】白马一布衣||纠误《重修滑县志》“滑州之名,始于北周”以及其他

纠误《重修滑县志》“滑州之名,始于北周”以及其他

文/白马一布衣

《重修滑县志·卷二舆地·沿革考》中,有一篇“滑州考”的考证文。文中的结论是:“滑州之名,始于北周。”其主要依据是,《庾子山文集》有李充颖碑文,文中有滑州刺史的官名,以及《周书·列传·于谨传》:“其子名实,字宾实,于大统十五年为滑州刺史”的文字记载。由此,“滑州考”得出“滑州之名始于西魏,不始于隋开皇十六年”的结论。由于笔者在阅读史料的时候曾经读到过关于李充颖和于寔(实。括号内文字皆是笔者补充,下同)的不同史料,所以对这个结论持怀疑态度。并且这个结论其实已经在《重修滑县志·卷十四·职官宦绩·于寔传》中的注释中有过纠正。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对“滑州之名,始于北周”的错误结论并未得到明确的纠误。笔者不揣浅陋,开始检索资料,想要解决自己的疑问,并企求探明历史的真相。

探索历史的过程尽管枯燥,但那种从浩瀚资料中披沙沥金,探寻真相的兴奋却令我欲罢不能。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找到了诸多的证据,自以为可以推翻“滑州之名始于北周”的结论。现简要分析如下。

一、关于李充颖。李充颖这个人在正史上并无记载。他的名字之所以见诸于世,是因为他的一个孙女的墓志铭,即《伯母东平郡夫人李氏墓志铭》。该铭文在讲述东平郡夫人李氏家族世系的时候提到了李充颖。“祖,充颖,后周大将军、渭州刺史。”当然原文并非渭州刺史,这是我更正过的文字。这篇墓志铭的作者是庾信,庾子山。庾信是南北朝末期文学成就最高的文人,他的诗文在当时就已经被编辑成册,抄写发行,风行当世。可惜的是在传抄、翻印的过程中很多篇章多有散佚。明清以来推崇庾信文学成就的学者们编刻了各种版本,唯有清人倪璠的点注版本流传最广。但是笔者查找了各种版本的记载,只有《全唐文》和《古今姓氏书辩证》明确说李充颖是“滑州刺史”,其他各种版本皆为“消州刺史”。就是流传最广的倪璠点注本也是记录的“消州刺史”而非“滑州刺史”。特别是在笔者所能查找到的最早版本——明屠隆合刻评点本中记载的亦是“消州”。这个让笔者坚信了李充颖曾经担任过滑州刺史的记载是错误的。

我猜测,重修滑县志的民国前辈们可能参考的资料并不丰富和完备,并未看到其他版本的文字记录。另外东平郡和东郡一字之差,也很容易造成东郡的误读和联系,所以采用了错误的记载。

当然,“消州”可能有两种判读,一是滑州,二是渭州。但,李充颖家居狄道,又是北周大将,李充颖必为“渭州刺史”而非“滑州刺史”。其中原因后文有论述。

上海涵芬楼影印明屠隆合刻评点本

四库版庾子山文集

二、关于于寔。于寔(实),《周书》和《北史》皆有传记,不过是附列于其父亲于谨传记之下。但是在“渭州”和“滑州”判读中二者存在不同。文渊阁四库版《周书·卷十五·列传第七》“实字宾实,少和厚。……至十五年(即大统十五年公元549年),方授之。寻除滑州刺史,特给鼓吹一部,进爵为公,增邑二百户。”该版本中为滑州刺史。但是在同版的《周书》中,于寔兄弟于翼本传中记载的与之不同。文渊阁四库版《周书·卷三十·列传第二十二·于翼传》:“于翼,字文若,太师、燕公谨之子。美风仪,有识度。……大统十六年,进爵郡公,加大都督,领太祖帐下左右,禁中宿卫。……孝闵帝践阼(孝闵帝登基年代为557年),出为渭州刺史。翼兄实先莅此州,颇有惠政。”其中“孝闵帝践阼,出为渭州刺史。翼兄实先莅此州,颇有惠政”的记录,可知,于实曾先于于翼担任渭州刺史,并且有惠政。另据《资治通鉴·卷一百六十七》“吐谷浑为寇于周,攻凉、鄯、河三州。秦州都督遣渭州刺史于翼赴援,翼不从。”由记载中可知,渭州与凉、鄯、河三州相近,所以才需要“渭州刺史于翼赴援”,可证于翼在渭州当刺史并非《周书》误记。

四库版《周书》于实传和于翼传不同的记载

当然,这个从严格意义上来考虑的话还不能确认《周书·于实传》中关于于实在大统十五年“除滑州刺史”的记载就是错误的。因为并不能排除于实在滑州和渭州都担任过刺史的可能性。所以当时我并未立即得出《周书·于实传》中“寻除滑州刺史”就是错误的结论。

笔者继续查找资料,以确认自己的判断。文渊阁四库版《北史·卷二十三·列传第十一·于寔传》:“寔字宾实,少和厚,以军功封万年县子。大统十四年(548年),累迁尚书。是岁,周文帝与魏太子西巡,寔时从行。周文刻石陇山上,录功臣名位,以次镌勒,预以寔为开府仪同三司,至十五年方授之。寻除渭州刺史,特给鼓吹一部,进爵为公。”记载的很清楚,是“渭州刺史”非“滑州刺史”。同样在《北史·于翼传》中,其弟于翼的记载同《周书》:“孝闵帝践阼(557年),出为渭州刺史。翼兄实先莅此州,颇有惠政。”至此,我们或可得出结论,文渊阁四库版《周书·于实传》关于于实当过滑州刺史的记载是错误的,于实没有到滑州担任过刺史。大统十五年,于实担任的是渭州刺史。

四库版《北史》对于实和于翼的记载

另外,作为北周大将,于实也不可能到滑州担任刺史。因为,当时并没有滑州这一地区名称,滑州地区在当时名为东郡。并且东郡并不在北周的统治疆域内,东郡处于北齐统治之下。详细论述请看第三条。

三、关于滑州和渭州地区在当时的隶属及沿革历史。

滑州确切的历史记载始于隋开皇十六年。

《隋书·地理志》:“东郡,开皇九年置杞州,十六年改为滑州。”《元和郡县志》:“隋开皇九年,又于今州理置杞州,十六年改杞州为滑州,取滑台为名。”《寰宇记》:“至宋末,后属魏。孝文迁都于洛,废兖州,以东郡属司州,后周建德六年(577年)改为杞州。隋开皇中,改为滑州,取滑台为名。”《魏书·卷一百零六·地形志上》:“东郡,领县七,东燕、白马、平昌、酸枣、长垣、长乐、凉城”。以上可知,东郡所属地区与后世滑州地区基本相同。

综上所述,滑州地区在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废兖州,置东郡,到北周建德六年,近百年时间内,都以东郡称之,而无滑州之名。

《北齐书》的一系列史料也佐证了这个判断。

《北齐书·卷八·帝纪第八》“河清四年(565年即高昌延昌五年,北齐河清四年,天统元年)三月戊子,诏给西兖、梁、沧、赵州,司州之东郡、阳平、清河、武都,冀州之长乐、渤海遭水潦之处贫下户粟,各有差。家别斗升而已,又多不付。”“司州之东郡”东郡属北齐管辖。

《北齐书·列传第十一·任胄》“胄轻侠,颇敏惠。少在高祖左右,天平(534—537年)中,擢为东郡太守。”北齐大将任胄在天平中任东郡太守,东郡在北齐疆域内。

《北齐书·列传第十二·叱列平》“时尔朱氏凌僣,平常虑危祸,会高祖起义,平遂归诚。从平邺,破四胡于韩陵。仲远既走,以平为东郡大行台。军还,从高祖平尔朱兆。”

《北齐书·列传三十八·宋世良》:“宋世良,字元友,广平人。……后齐天保中大赦,郡先无一囚,群吏拜诏而已。……除东郡太守,卒官。”天保年号用了二十四年,天宝中,应该在572到574之间,与《寰宇记》建德六年即577年相符。并且北周灭齐之战恰好发生在这个时段(575-577)。故东郡改杞州当在北周灭齐之后,即建德六年。而在改杞州之前,东郡一直在北齐的统治之下,且以东郡名之,隶属司州。

渭州地区的设置应该在北魏之时。

《魏书·卷一百零六·地形志下》“渭州,领郡三,县六。陇西郡,领县二,襄武、首阳。南安阳郡,领县二,桓道、中陶。广宁郡,领县二,彰、 新兴”

《元和郡县志·卷三十九·陇右道上》:“渭州,后魏庄帝永安三年,于郡置渭州,因渭水为名。……隋大业三年罢州,复置陇西郡。”渭州一直在北周治下。

另外,由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及郭沫若主编的《中国史稿图集》皆明确了北周和北齐疆域界线,以及渭州和司州的隶属,亦可为司州东郡属于北齐统治之佐证。

上图为谭其骧的中国历史地图

下图是郭沫若的中国史稿地图

综合以上史料我们可得出如下结论,李充颖和于实作为北周大将,其担任刺史的地区不应该或者说不可能在敌人北齐疆域之内。所以李充颖和于实在各版本的历史记载中的“消州”或“滑州”都应该是渭州。而《重修滑县志·滑州考》所引以为据的李充颖和于实曾经担任过“滑州刺史”的记载就是错误的,不能证明滑州始于北周的结论。并且通过以上的分析,滑州之名始于隋朝开皇十六年,应该是最接近历史的真相。

另外,各版本的《周书》《北史》《全唐文》《后周文》《庾子山文集》等文集和历史典籍中关于李充颖和于实曾担任滑州刺史的记载均应该得到相应的纠正,以避免误导后人。

由于滑州之名始于北周的结论是错误的,并且滑州的前身东郡在建德六年即577年以前,一直在北齐疆域内而非北周的统治之下,旧志中《职官》表和《宦绩》中的北周人物也应该进行相应的变化。比如李充颖、拓跋俭、于实等应该从《滑县志》相应条目中移除。

拓跋俭又名长孙俭,是与于实的父亲于谨同时代的人,在《周书》和《北史》中皆有传记。《庾子山文集》中也有墓志铭。长孙俭之所以被认为曾经在滑州担任过刺史,其错误的源头或许是翻印于嘉靖年间的明屠隆合刻评点本的《庾子山文集》,该文集中有“滑州蚁聚”“行滑州刺史”等文字。但是这个错误在四库版《庾子山文集中》得到纠正,言滑当为渭字,其理由是《北史·长孙俭传》中有:“渭州刺史可朱浑元奔东魏后,河渭间人情离阻。刺史李弼令俭权镇渭州。俭将十余骑冒难赴之。复随机安抚,羌胡悦服”的记载。从“河渭间人情离阻”“羌胡悦服”等字词,皆可印证当为“渭州刺史”而非“滑州刺史”。同时,长孙俭的历史记载进一步印证了前文结论的正确。

上图四库版庾子山文集拓跋俭神道碑

下图四库版北史长孙俭传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滑”“渭”不分的情形,个人推测,应该是二字字形非常相近,在传抄、翻印的过程中出现了纰漏,以致以讹传讹,流传下来。

这篇考证文行文至此应该结束。但是有句话需要说清楚。笔者对《重修滑县志》中的一些错误进行纠正,并不以为自己比参与撰修民国志的前辈们高明多少。局限于当时的资料完备程度和检索技术的水平,民国前辈们在撰写志文时,有所错误在所难免。但这些瑕疵并不能改变《重修滑县志》的伟大性和开创性。笔者不过是站在前贤巨人肩膀上的一个侏儒,在无数滑县先贤们打造的文史世界中畅游的一介凡夫,惊叹于前辈们的鸿篇巨制,如椽巨笔,在阅读学习中偶有所悟,也不过是“愚者一得”。

经典需要拜读、精读、细读,经典也有“智者一失”的遗憾。如果后学末进能够稍补遗憾,有所补充,未尝不是对经典的发展和完善。

纠正经典中的错误,沿着前辈们开创的大道前进,应该是我对撰志前辈们的最大的敬意!

白马一布衣

2021年8月16日(修改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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