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羊往事之二:羊来茶往,通向世界

本文作者:黄金亮


阅读前文:赶羊往事与陶林县的由来

2020年2月底,蒙古国总统来华访问后,承诺捐赠三万只羊以援助中国的防疫事业。

临近年底,喧嚷了近乎一年的蒙古国赠羊事件,终于迎来了故事的尾声。据报道,蒙古国捐赠羊实际分29781箱(只)。其中,14895箱(只)发往湖北省17个市州商务局,用于慰问省内新冠肺炎医疗救治定点医院一线医务工作者,以及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中因公殉职人员的家属;其余14886箱(只)用于慰问全国援鄂医疗队医务人员。羊肉已经分完,一直惦记着它们行踪的很多网友,流了一年的感动口水,是不是该就此打住了?

然而事情并未终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礼尚往来是我们的古老规矩。这边羊肉还没有下锅,准备了一年的孜然粉还没撒到羊肉串上面,那边湖北省已经启动了回赠工程。为感谢蒙古国政府和人民的深情厚谊,在商务部指导下,湖北省人民政府将向蒙古国捐赠部分防疫和生活物资。其中防疫物资有:PCR检测仪,核酸检测试剂及配套物料。生活物资主要是蒙古国人民喜爱的湖北产青砖茶。对,你没看错,湖北产青砖茶,也就是我们内蒙人民耳熟能详的赵李桥“川”字牌青砖茶。如今他非但有“草原人民的生命之饮”、“亚欧万里茶道上的瑰宝”之美誉,而且头顶着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光环,实至名归地承担着中蒙两国之间友谊桥梁的重任。

众所周知,瓷器、丝绸和茶叶,并列为中国古代的三大外销商品。前两种暂且不提,单说这茶叶,直到鸦片战争的近代,朝野上下还在传说“洋人一日无茶就会不战自败”的神话。林则徐虎门销烟时,曾经认为茶叶是反制英国的利器,在一份拟交英女王的文书中,林强调:“大黄、茶叶、湖丝等类,皆中国宝贵之产。外国若不得此,即无以为命。”没有中国的茶叶,洋人就活不了,可见这茶叶贸易简直关系到了国家和民族的生死存亡。

偏见和狭隘从来不是真理。在漫漫历史长河的大部分岁月,中国作为茶叶的故乡,中国人作为采茶制茶乃至饮茶的鼻祖,从没把“茶叶”作为反制对手的武器。恰恰相反,就在林则徐策划用茶叶斩断他国生路的此前一百多年,从塞外贸易名城归化出发,以旅蒙商为中介,以茶叶为纽带,中国内陆的农产品与蒙古草原的畜产品曾经有过频繁的双向互动,这样看似落后的草原贸易,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拉动并加速了东西方经济文化的交流和融合。

绿色的茶叶,代表着华夏民族生生不息的文明。欧洲人、蒙古人、维吾尔人、藏人等等,在一定范围之内,都是或曾经是以肉食为主的“游牧民族”,都有饮茶的传统。他们通过大量饮茶,摄取人体所需的多种维生素,得到维持生命的绿色能量。对于草原民族来说,虽不是一日无茶便不可存活,但茶也是须臾不可或缺的饮品。俗语云:“宁可三日无食,不可一日无茶。”时至今日,在我的故乡乌兰察布地区,男婚女嫁时,双方都要履行一种名为“下茶”的礼仪。所谓“下茶”,其实就是内陆所说的订婚,只不过在乌兰察布,订婚时男方赠送女方的聘礼当中,别的可以忽略,茶叶却是不可或缺的。而且,“下茶”的茶,百分百就是湖北省赵李桥茶厂所产的“川”字牌青砖茶。美国作家艾梅霞在其著作《茶叶之路》中也讲过这样的故事:“我的蒙古朋友有父母去世,下葬的时候总是在头下枕一块茶叶。”结婚是为了生命的延续,丧葬乃生命的最后归宿,一块茶叶,与我们相遇在人生最重要的两个时刻。

中国茶叶虽然历史悠久,但行销世界,却得益于和茶叶产地毫无关系的晋人。明清之际,号称汇通天下的晋帮旅蒙商,几乎垄断了漠北的商品贸易。他们每年把大量产自内陆的砖茶、布匹、绸缎、百货贩往边远的牧区,然后运回当地的牲畜、毛皮和药材等牟取利润。史载:“绥远城之北,由喀尔喀南台至喀尔沁济洪鄂尔岔路,计四十八站,接续乌兰察布盟长所属之四子王部落军台三站,归化城副都统所属之土默特军站三站,统计五十四站,共五千余里。”五千里遥遥之旅,堆满了白骨,充斥着荆棘,但同时也不乏驼铃声声。古道悠悠 ,茶香缕缕。

大玉川茶庄为山西祁县商人所创,初建时大盛魁曾出本银十万两

位于山西祁县茶商老宅渠家大院

旅蒙商们靠驼拉船运,在当时落后的社会条件下,开通了一条由长江中下游的中原内陆到茫茫草原深处,贯穿欧亚联通南北的万里茶道。这一条商业大动脉,南起福建武夷山下,北达俄罗斯恰克图买卖城,西至欧洲腹地。由此,地处长江中游的汉口镇,因为其九省通衢的优越地理位置,逐步成长为茶叶交易的中心。1861年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汉口开埠,俄英法美各国列强,纷至沓来,汉口镇进一步成为颇具近代规模的口岸城市,汉口不仅运茶,附近的羊楼洞,更是茶厂集中之地,生产销售都在世界茶叶市场上首屈一指。这样说来,武汉成为近现代史上的大都会,除了西风东渐域外资本的影响,在此前长达二百多年中俄通过茶叶之路的贸易中,则更多得益于蒙晋两地商团的扶持和帮助。

万里茶道

位于湖北省赵李桥的三玉川茶庄旧址,三玉川是大盛魁的小号,专门负责茶叶贸易

呼和浩特及其周边的土默特平原,位于中国正北方,依黄河而枕阴山,控西北而通晋陕,自汉代以来就是草原文化和农耕文化两大体系交流的重要结点。那首脍炙人口的“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古老民歌,就是这一带美丽风光的写照。三百年前,“大盛魁”等旅蒙商号,把产自汉口羊楼洞的绿色茶叶,水运至襄阳登陆,经运城祁县,过黄花梁杀虎口,来到塞外重镇归化城,然后一路面向太阳落山的西方前进,他们不顾沿途荒野的风沙雨雪、草莽猛兽,最后终于走出国门,走到俄罗斯,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他们“集廿二省之奇货与国通商”“步千里之云程披星戴月”,将中原汉人的物产奇珍,靠原始的驼队运往蒙疆,然后再把蒙地的牛马羊、毛皮、药材等反哺汉区,羊来茶往,经久不息,为世界贸易史谱写了一段宏伟的章节。

1892年6月到1893年10月,俄国外交部奉沙皇之命,派出蒙古学专家阿·马·波兹德涅耶夫前往我国蒙古地区考察。随后波兹德涅耶夫历时十五个月,行程二万二千俄里,从恰克图进入蒙古,由库伦到张家口,再经张家口来到归化城,然后由此返回。事后,他在著作《蒙古与蒙古人》中对呼和浩特的商业市场有这样的描述:“呼和浩特的商业中,自古以来最主要的项目就是茶叶,而茶叶之中又以砖茶,尤其是二十四块一箱的砖茶为主。这种茶叶似乎总是专门供给当地的汉族居民和土默特居民用的。奇怪的是,在归化城和归化城周围地区,除了这种二十四块一箱的砖茶,可以说从来就不饮用其他的茶叶,再富有的商人和人家都不喝白毫茶和花茶,而只喝这种砖茶。由于这种风俗,或者说习惯,就在最多不过十年以前,这种砖茶在归化的销售量竟达四万箱。”呼和浩特及其周边地区对“川”字牌青砖茶之偏好,和当时呼和浩特贸易之繁盛,由此可见一斑。

呼和浩特回民区街边,以万里茶道驼运为主题的雕塑

旅蒙贸易的兴旺,不仅使边陲小城呼和浩特成长为繁荣的都市,也带动沿途和周边,出现了一大批新兴城镇。我的家乡乌兰察布察右中旗(旧名陶林县),境内横亘着远看是山、登顶是川的辉腾锡勒高原牧场,魏巍大青山由此向西绵延近五百华里。沿着大青山的脉络,便可以到达令人神往的大城市呼和浩特,而从大青山北麓延伸不足百里,就是一望无垠绵延不绝的草原,当地人称之为“后草地”。

童年时代,我听祖辈讲过的最为传奇的故事,是说有一位皇帝来到了辉腾梁,看到此地繁花似锦湖泊密布,心下大悦,可仔细数一数,敖伦淖尔只有九十九个半海子,不足整数,就没有把这里设为首都(这恐怕是儿时听过的,最为遗憾也最为自豪的故事)。还有就是在后草地曾经有过一条商道,具体路线已不可知,大约就是从陶林县城西北方向出发,第一站先在黄羊城附近的德和源落脚,那是一处给行人提供吃住的商号兼客栈,然后由此向北或向西就可以直达草原深处,远可至外蒙古大圐圙(乌兰巴托),近可通往达尔罕或四子部落旗草地。这样的传说,如同《西游记》里唐僧取经的故事一样,听了让人不免觉得神秘和虚幻。成年之后,随着阅历的增加,我才知道这应该就是以陶林为落脚点的商人和工匠,为与万里茶叶之路接轨,所走过的一条叉路,而且这样的叉路何止一条,在蒙汉交织农牧兼容的内蒙古地区,翻开陈旧的历史,都会有这样打动人心的古老画面。远的不说,位于东北方向原陶林县七区的土默尔台,距离后草地可说就是一步之遥。此地也正是当年由集宁、陶林到贝子庙(锡林浩特),通往大圐圙(乌兰巴托)这条商业大通道一个桥头堡。本土作家邓九刚曾经用诗一样的语言描绘出了万里茶道上的艰辛与浪漫:“那是一条由商人和驼夫以及他们商队中的骆驼与狗的绵软的蹄掌、马匹角质的硬蹄踩踏出来的道路。这条道路由归化城出发,穿越茫茫的蒙古高原和极寒的西伯利亚荒野,向着太阳沉落的西方挺进。商路越过欧亚大陆的分界岭乌拉尔山,一直通向欧洲的历史名城莫斯科,可谓是迢迢万里。西伯利亚的劲风迎接着驼队,商旗猎猎作响划破了荒原深处的沉寂,驼铃悠悠惊散了栖息在草滩上的鸟兽,受惊的黄羊奔跑起来,它们黄色的脊背就像涌动的潮水……”

旅蒙商驼队

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巧合,蒙鄂两地的交流,最早并非始于明清两代羊来茶往的交换,而至少可上溯到远至两千年前的西汉时期。彼时,多年的战乱使朝廷和人民都疲惫不堪,面对北方磨刀霍霍的匈奴人,汉元帝摒弃以往刀兵相见的传统,改为与匈奴呼韩耶单于和平修好,于是遂有昭君出塞“和亲”的动议和实践。这一故事的余响直到二十世纪尚有回音,历史学家翦伯赞在其《内蒙访古》一文中说:“在大青山脚下,只有一个古迹是永远不会废弃的,那就是被称为青冢的昭君墓。因为在内蒙人民的心中,王昭君已经不是一个人物,而是一个象征,一个民族友好的象征;昭君墓也不是一个坟墓,而是一座民族友好的历史纪念塔。”并赋诗曰:“汉武宏图载史篇,长城万里遍烽烟。何如一曲琵琶好,鸣镝无声五十年。”

时间到了1994年9月10日,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由塞外名城呼和浩特出发,开到了王昭君的家乡湖北省武汉市,车队的主人是内蒙古著名乳制品企业伊利集团,车队前醒目的横幅写的是“昭君归故里,伊利送真情”。这是一次由伊利集团组织策划的大型商业营销,车队出发前,当地政府和企业牵头,在大青山南麓的昭君坟进行了虔诚的祭拜,随后,载有昭君墓封土和伊利奶制品的车队直抵武汉,并免费赠送百万只雪糕给武汉市民品尝。不久,伊利的知名度和美誉度得到迅速提升,伊利系列雪糕迅速走向全国,成为了中国第一个全国性的雪糕品牌。就这样,内蒙古与武汉又一次成功实现了新时代“奶”与“茶”的握手。这些故事,无一不让我们深深体会到,蒙鄂之交好,就如同用青砖茶和牛奶熬制的蒙古“奶茶”,历久弥香,醇厚浓重。

陶林县七区土牧尔台街边贩卖砖茶的商人

二十一世纪初期,有一段时间我作为项目代表与一个南方企业合作,项目经理是武汉人,因建设用地多次和本地老乡交流无果,我后来告诉他,尽管你是大都市武汉来的,但在此地百姓眼里等于天方夜谭,遥远而又空洞,不如就说你的家乡距离赵李桥不到一百公里,肯定众人都会视你如多年不见的老友,给你开绿灯。他大为诧异,问为什么,我说不信你可以试试。在以后类似的场面,他言听计从按我的说法报出了家门。果然不出所料,老乡们闻听后都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不但减少了纠纷和矛盾,甚至有的人还从家里拿来了酒肉礼品,要送给从赵李桥来的客人。后来我告诉他,我们这里从四五十岁上下的人往上数起,不知道武汉的大有人在,不知道赵李桥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在计划经济时代,赵李桥产的“川”字牌青砖茶,那是需要凭票购买的奢侈品,蒙族家庭每月供应一块,汉族只有半块,时常断顿。那个时候,赵李桥就是茶叶的代名词,即使是不认汉字的蒙古老乡,仅凭手摸,就可以隔着包装感受到砖茶上那三道深深的纹路。赵李桥坐拥“世界茶业第一古镇”的美誉,那是靠内外蒙古人民的热情真诚赠送的无冕皇冠。

光阴荏苒,斗转星移,“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流沙般的时光淹没了一切。如今,中俄茶叶贸易之路或许还横亘在山西通往中原大地的山谷间,或许仍隐没在蒙古高原茫茫的草丛里,或许早已经物是人非不复旧日的模样,孤独地伸展在西伯利亚寒冷的荒野上。但其承载的文化和精神没变,心灵的距离没变,2020年蒙古国与中国在抗疫斗争中互动暖心的一幕就说明了一切。鉴往知来,中国人迟早会挣脱几千年历史循环的魔咒,打开朝向世界的窗口,创造出一种全新的交换方式和生活方式。这就是三百年前旅蒙商们不惜万里跋涉,让两种文明在草原上对话,留给我们的精神启示。

旅蒙商驼队

参考书目:

1、《内蒙古文史资料第十二辑·旅蒙商大盛魁》政协内蒙古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 1984年

2、《内蒙古十通·旅蒙商通览》邢野 王新民主编 2008年

3、《乌兰察布文史资料第十五辑·乌兰察布买卖字号》政协乌兰察布委员会 2010年

4、《蒙古与蒙古人》(俄)阿·马·波兹德涅耶夫 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1983年

5、《茶叶之路》(美)艾梅霞 中信出版社 2007年

6、《茶叶之路·欧亚商道兴衰三百年》 邓九刚 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2000年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该文作者为本平台特约撰稿人,1969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供职于呼和浩特市一家企业。

【本期幕后】

策划:王丹

编辑:王丹

校对: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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