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周养俊:母亲

母  亲

文/周养俊

  九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刚下班,小弟忽然打来电话,让我赶快回家。我的速度比以往都快,可是母亲已经走了。看着母亲慈祥善良的遗容,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两条腿怎么也站立不住,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母亲生了我们兄弟四个,为了工作,我和三弟生下来就都被送到奶妈家。我是老大,和母亲只生活过一个月,在奶妈家呆的时间很长。离开奶妈家后一直随祖父母在乡下生活。我们老家在长安区东部的白鹿原下,虽说距离父母工作的韦曲只有十多公里路,在当时交通只能靠步行的情况下,每年春节才能和母亲见上一面,要是遇到她值班,这一年肯定是见不着了。时间长了,我和母亲的感情就越来越远,许多误会甚至造成了长时间难以弥合的裂缝。一致多少年都不肯张口叫一声“妈”。此事我很苦恼,母亲也很伤心。也许是年龄的关系,也许是生活的教育,也许是时间的作用。在我儿子上中学后,我和母亲的关系渐渐发生了变化。

  1998年母亲生病以后,我回家的次数比以往多了。开始,我只是问问病情,坐一小会儿就离开了。母亲的话也很少,呆的时间长了,她就催我走,说的就一句话:“忙忙的,跑啥呢?”开始听这话我觉得很不舒服,可是看母亲一脸的认真,也就释然了。随着母亲病情发展,我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回家探望,如果星期天有事,也要在下班后挤时间去看。好在我的工作单位离韦曲比较近。时间长了,和母亲聊天的话题就多了,社会现象、工作生活、影视明星、秦腔歌舞、亲戚朋友……什么都说。说到高兴处,母亲就笑,笑得多了,好像她的精神也好多了。这样,我和母亲的许多误会在语言交流中化解,许多矛盾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感情也觉得融合了,有时还开开小玩笑。

  有一段时间,我因开会连续两个礼拜天没回家,星期一刚上班就接到母亲电话,我问她有什么事儿,她说:“没有,没有,我是担心你有什么事。”这是母亲打给我为数不多的几次电话,下午一下班我就赶了回去,母亲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连说:“好着呢,好着呢,好着就好,好着就好。”现在想起来,那一段是母亲身体最不好的时间。

  离开家时,保姆悄悄告诉我说:“大哥,咱姨这几天整天表扬你呢!说你孝顺,懂事,最关心她。”这些话,母亲从来没有当面对我说过。

  后来三弟告诉我,说有一次回家时,母亲让他坐到身边来。开始他并不理解,后来他才意识母亲是想抱抱她的三儿子。这是三弟做梦也想不到的,结果母子俩都落了泪。我问三弟母亲说了什么,三弟摇头。我们都知道,这是我们母亲的性格。

  在单位,母亲是默默无闻的人,她一生从事财务工作,没有做过什么官,但是经历的运动一次也没少,包括“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她不参加任何组织,也没有参加过任何活动。她的一生就像她的人一样,纯净若山涧溪水,清澈可见底。我们家曾在母亲工作的药材公司里住过一段时间。一天早晨,生蜂窝煤炉子时没了劈柴,小弟就在公家的劈柴堆拿了几根,母亲发现后要求马上放回去。我说等买下了再还,母亲说:“公家的东西不能动,哪怕咱今天不吃饭也不用人家的劈柴。”然后硬是用废报纸和几根枯树枝点着了炉子。

  母亲退休后,不少单位和个人找上门来请她做会计,月薪都是很可观的,母亲一听说要作假账便一口回绝了。她说她一辈子没干过昧良心的事,这样的工作她干不了。她的表情很严肃,说得也很干脆,搞得来人很尴尬。

  母亲不善交际,不善言谈,很少与人来往,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在单位工作那些年,她每天上班来下班走,上大街也目不斜视。不了解的人说她清高,也有人说她“头大”(骄傲的意思),这些她都知道,但她从来没想改过,因为她不想改。

  母亲一辈子有两大嗜好,一是读书,二是听秦腔。读书是习惯,无论工作多忙多累,她每天中午午饭后、晚上休息前都要读书,这是雷打不动的。她读书的品位不俗,读的都是古今中外的名著,最爱读的是《红楼梦》《创业史》《巴黎圣母院》《静静的顿河》等。而且经常把书中最精彩的故事讲给几个弟弟听。听秦腔是母亲给我说的,她说她小时候还学唱过秦腔,甚至还做过演员梦,是因为舅舅的坚决反对才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念头。开始,我总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当她把剧中唱段一字不漏背出来的时候我终于相信了。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平时脸上很少有笑容的母亲,竟有如此兴趣,精神世界竟也是这样丰富。

  母亲患的是帕金森症,晚期生活不能自理,衣食起居一刻也离不开别人照顾,常年平躺着休息,翻个身也困难,脊椎骨变了形,皮肤都压烂了,但是从来没有听到她呻吟一声。

  母亲安葬在少陵塬畔的凤栖山。出殡这天,天气阴得很重,凛冽的寒风吹得路旁的茅草瑟瑟发抖。就在下葬的那一瞬间,忽然刮起了大风,顷刻间就有雨滴匆匆落下。一切事项进行完毕,便风停雨住了。墓园的师傅和送葬的长辈都说母亲修行好,积下了福,所以有风雨来送行,肯定是进天堂了。

  人的生命,总会消失,如同晚秋的树叶飘落。不忍分别是人之常情,但我知道母亲留给我们的不只是哀伤的记忆,还有她做人的品格和精神。

  母亲走了,如燃尽的蜡烛、耗干的油灯,如归于泥土的落叶,如流入江海的溪水……蜡烛、油灯都曾照亮过人间;落叶曾用绿色展现盎然生机;溪水一路叮咚,给人们带来无尽欢乐。我的母亲就是这样。

  作者简介:周养俊,主任记者,西安邮电大学客座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邮政作协副主席;陕西省文联委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陕西省职工作协主席、陕西散文学会副会长。出版各种文学作品集及长篇小说18部,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中国当代散文大奖、五一文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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