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裂缝(第一章)

杨忠诚下班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半。他松开衬衫的第二颗扣子,走出办公楼,穿过地下通道。通道里贴手机膜的卖袜子的卖充电宝的都收了摊,一下子显得冷冷清清,灯光都变得惨戚。通道里的那点人间气,全是几个小摊贩撑起来的,他们一收摊,这里就好像城市下水道,仅仅用来流人的。

通道口卖煎饼果子的倒还在。煎好的几个叠放在一起,因为没有顾客,在三轮车吊着的小白炽灯照射下,没一点生气。

杨忠诚早餐喜欢吃煎饼果子,也是因为便宜和方便。但他一定要现做的。他觉得就剩这点选择权了,怎么着也得吃个热乎的。

一条滨河大道之隔的城中村热闹非凡。每一处吃饭的小饭馆、地摊儿都人声鼎沸,早上卖油条豆浆包子肠粉的,现在全改成了麻辣烫、小龙虾和饺子面条盖浇饭;理发店,二手家具店,卖手机和美甲修眉的也都开着门。

街面上到处是人,送外卖的电动车如梭子鱼般穿来穿去。空气中的味道和嘈杂声比马路对面高档办公区与住宅区浓郁得多。在这个地方,最不得闲不得清净的就是人的五官。当然,那些亮着粉红色灯光的小房子也会撩拨得其他器官不得清净。

关于粉红色灯光,公司文案吴晓青说过她的尴尬遭遇。

她也住在城中村,不过跟杨忠诚不是一个,且她租的临街楼,有独立阳台,跟对面楼也间隔了十多米。女孩子喜欢花花草草,显得有情调,吴晓青就在住处阳台摆满各种盆盆罐罐。

有段时间迷恋多肉,大半个阳台全是多肉。又听说粉红色光线有利于多肉生长,遂买来粉红色小灯泡,在阳台围栏绕了一圈。

这可好,她的粉红色灯泡亮了没多久,片警几次来敲门。问她从事什么职业,查她的身份证,查看每个房间角落看是否藏了人。后来她想应该在查是否藏了嫖客。

吴晓青解释纯粹是为了养多肉,暗示自己不是色情从业者,没有做违法勾当。上门片警将信将疑。也有片警暗示她:“有些事情也不是不能做,但要提前跟我们打好招呼。”

吴晓青在公司讲起这事愤愤不平,说自己长相打扮、行为举止哪里像做鸡的?

其他同事只是哈哈大笑,只有公司老板路远东说单独把人拎出来看当然不像,

“但谁看人是单独只看人的?还不是从环境证据来判断人?何况还是警察。你那环境,尤其你那已经取得良民、嫖客与警察共识、只有特定场合才能用到的粉红色灯光,让人不得不朝别的地方想。”

吴晓青背后跟同事吐槽,一个住千万房子的人,当然会说一些有道理的废话。她说等她买房了,不但阳台围上一圈粉红灯泡,客厅大灯也都弄成粉红色,“看到时候哪个鳖孙敢上门询问从事什么职业。”

杨忠诚在租住楼旁边一大排档坐下,点了盘炒面。

桌子上泛着油光,还有两根没有清理掉的豆芽,豆芽一半瘫在桌上,一半挂在桌沿。他挽了挽白衬衫袖子,抽起一张粗糙纸巾,慢悠悠擦桌子,也擦那两根豆芽。

杨忠诚每次一个人吃饭,或者跟陌生人吃饭,他都会拿纸巾擦桌子。跟桌子脏不脏没关系,他只是觉得这样显得自然,不尴尬突兀,他也会自在。

旁边坐着俩年轻姑娘,穿着包臀短裙,露着五分之四的腿和三分之一的胸。有风吹过时,会跟着飘过一阵廉价香水味儿。这味儿掺杂在油烟、辣子、小龙虾、爆蒜的主味系统里,倒也不显得多难闻。

俩姑娘旁若无人,高声谈论,“叼毛”、“傻逼”、“老子”等字眼不时从她们红灿灿的嘴巴里冒出来,砸在油腻腻桌子上,弹起来四散。

杨忠诚不敢多看,能大半夜穿成这样坐在大排档吵吵的,都是惹不起的主,多看两眼估计都会引火上身。他更加用力擦着自己的桌子。

马路对面,上班办公大楼和高档住宅楼在夜晚看起来更加高大雄壮有威严。由于角度问题,总有一种倾轧过来的压迫感。

住杨忠诚对门,在教育机构做培训的林老师总说,这些高楼早晚有一天会倾轧过来,把这边吞并掉。

“但不会把我们一起并喽。会把我们赶走挤走,就像石头填满水坑,把里面的水挤出去那样。”

林老师说中间这条滨河大道是条裂缝,分开两个世界。两个世界是两种不同活法。有一天高楼会吞并矮楼,但活法不会吞并活法,裂缝仍在,只是矮楼活法的那一群人换了个地方。

办公楼一大半还亮着灯,隔壁大楼一样灯火通明。再隔壁还是一样。这些光亮与路灯,与各种楼壁上的霓虹灯,与各种跑在路上的汽车大灯,与一路之隔城中村忙碌的小业主、夜市大排档灯光,一起让这个城市仿佛罩在一个发着光的圆形玻璃器皿里,永远跟黑暗不沾边。

从小到大,杨忠诚特别怕走夜路。老家乡村的夜晚,静得风都听不到。白天平平常常空无一物的地方,到了晚上就影影瞳瞳,啥啥都像在窥视猎物一般。深圳治好了他这个病。因为深圳根本没有夜路。任何时候都有光,任何时候在路上都能遇到人,晚上睡觉如果不拉窗帘,窗户透进来的亮几乎不耽误做任何事。

比杨忠诚早些年到深圳的乡党大头,总爱拿这些夜里白光说事。几次酒多,说到男女事,他总讲喜欢在老家火炕上弄。黑漆漆一片,眼睛看不到,只能靠手跟嘴,摸到哪儿亲到哪儿,热软顺滑,一丝喘息的声调变化都听得真真切切,硬硬生出许多快活。不像这城里,大晚上的,看得明明白白,像有人瞧着弄那事,浑身透着不自在。床也不得劲,软床腰疼睡不惯,换了木床动起来总吱吱呀呀响,每到兴奋处,响声就格外厉害,让人臊得慌。

大头说自从住到城里后,那事总有点潦草。倒是遇到个春节国庆回老家,媳妇说他又变成了驴。

大头家俩孩子都是在老家怀上的。他常拿自己开涮:“一样努力耕地,但在城市就是只播种,不结果。真他娘的邪门。”

每到这个时候,杨忠诚只是笑。他没得段子讲。打小他就平平淡淡。当孩子的时候是个乖孩子,当学生的时候是个乖学生。不是好学生,也不是坏学生,不声不响,不上不下,老师从不表扬也从不批评。从幼儿园到大学毕业,没得过三好学生奖状但也从没喊过家长,从没追过女同学,从没翻过墙打过架。他有时候想,老师们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他。

毕业之后就南下深圳,找了份跟专业对口的工作,一干好几年。到了该结婚年龄,找了个年龄相仿姑娘娶了,就这么平平常常走到今天。

只有在青春期的一小段时间里,因为读了几个奇人故事,他也回家问老母亲,在生自己的时候有没有飞沙走石?天气有无异象,有没有刮大风,打惊雷,天上有特别艳的云?有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梦?

老母亲也不烦,他问了几次就讲了几次,每次讲的都大差不差,而且每次都从孙守明带队去邻村看大戏讲起。那个年月看场大戏是了不得的事情,几乎可等同于过年。寒冬腊月,北风凛凛。有时候也会飘落雪花。杨忠诚的老娘那年22,刚怀身子也看不大出,跟着同她一样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嘻嘻哈哈地走着去,嘻嘻哈哈地走着回。“每次都孙守明带着我们。”

孙守明是杨忠诚村里的风云人物,倒不是村里多大的官,也没啥惊天动地英雄事,但凭借一张嘴,硬是通吃十里八乡。孙守明45岁那年,临乡一姑娘跟着她二姨来村里卖菜。孙守明守着菜摊舌生莲花了一下午。傍晚时分,那姑娘就不肯跟二姨一起回,偏要留下来跟孙守明过日子。

最后她二姨抹着泪离去,嘴里不停念叨“让我怎么跟你爹妈交代……让我怎么跟你爹妈交代咧……”

隔天,孙守明骑着自行车,后座坐了原配,有说有笑去镇上办了离婚。

不但办了离婚,他还给原配找好了下家——村里一老实忠厚的鳏夫。

孙守明也怕比他小了22岁的姑娘只是受他口舌之撩一时糊涂,等清醒后会离他而去。他的算盘是如果到了那一天,他就再把原配搞回来。

如今那个姑娘已经跟着孙守明过了25年,生的儿子都已结了婚。

但刨除男女间这点事,孙守明总体是个热情的人。村里什么事都喜欢伸一手,而且都是奔着帮忙的心去的。

带队去隔壁村看戏,除了孙守明,其他大老爷们没这份闲心。即便去,也都是跟自家人或者邻居朋友单独混一团。只有孙守明心甘情愿成为落单妇女的领队人。

冬夜,天黑,怕摔着磕着,孙守明就在前头拿手电照着路。手电那点亮,萤火虫似的,根本不顶用。一大堆人就顺着河边走。河水结冰,反着白,沿着这道白,就不会走叉道。杨忠诚的老娘记不住看了什么戏,倒是对泛白的河道记得清,还记得来去的路上孙守明讲的俏皮话和姐妹们的哄笑。

“生你那天,晌午头在田地里拔花生。那时身子已经弯不下蹲不下,就拿了个小马扎,坐着拔。那些天特别干,地硬,拔起来费劲,一使劲的档口,觉得肚子一紧,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往下坠。我就跟恁爹说'不好,怕是要生哩。’然后就紧赶慢赶朝家撵。

天还没晌午,村里唯一的接生婆,也就是你王婶还没从山上回来。差了人到山里喊。等你王婶从风风火火闯进家来,你已经出来了半截。

'这小崽子,还急得不行,着急出来吃喝还是出来遭罪啊?’

你王婶胡咧咧惯了,不过村里就她这么个赤脚医生,接生治病,打针开药,嘴上没个把门的,可心是好的……”

杨忠诚不死心,问生自己当口有没有其他事情发生。

“没有,那是秋季天,晌午也热,养的几只鸡在咕咕哒咕咕哒叫,好像下了蛋。你王婶还说,养几只鸡好,坐月的鸡蛋管够。还说这生孩子就跟母鸡下蛋一个样,一用力,秃噜一下就完了,不像说得那么吓人。”

当老母亲把母鸡下蛋的故事讲了第四遍之后,杨忠诚认定了自己不会成为多出名的人,于是很早就接受了平凡过一生。

老板端来炒面。果然如杨忠诚所料,半个大拇指插在面里。老板没有任何表示,把盘子放在桌上,抽出手指,朝杨忠诚面前一推,扭身离去。

杨忠诚从桌上一塑料盒里抽出双一次性筷子,用茶水冲了冲,把插进手指位置的面条拨拉出去。又抽出一双筷子,继续用茶水冲冲,方埋头吃起来。

他也知道自己穷讲究。看得见插进半根手指,锅台灶看不见的地方,指不定用手挖了耳朵,扣了鼻屎,抹了汗水,上了厕所,然后又抓了面条,撒了葱花。但看不见的就无所谓,看到了如果不扒拉出去,杨忠诚就吃着不舒服。

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讲究。上班的地方几乎都是体面光鲜的职业装,人人客客气气,大方文明,厕所都香香的,还有专人打扫。住处就不同,喧哗骚动,蚊蝇横飞,叼毛是这里许多人的统一称谓;握手楼之间的楼道太窄,清洁工进不去,全是塑料袋和废纸巾,偶尔也有用过的避孕套和注射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进出出出的多是裤衩T恤,赤脚拖鞋,不管白天夜晚,赤了半身的男人、披头散发穿了睡衣的女人迎头撞。

上班时候,杨忠诚觉得自己很不起眼,但下了班,穿过中间相隔马路,进入村巷,立马就觉得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的自己特别打眼。

偶尔闲想,他也犯迷糊,自己究竟算城里人还是算乡下人?

(第二章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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