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病号服的那些天

穿病号服的那些天

我把自己打发到一个叫马东大夫那儿,他也可以是牛楠,或者杨习,这由不得我。从这件事上,我知道了一个道理,谁也不知道自己由得了谁或者什么。我对落在马东大夫手里有些不甘心。在很多的事情上,我都有这种感觉。但事实告诉我,我只能落在马东的手里。正如我不停地往前走,只能走在一条路上,或者走饿了,只能落在一碗面或者一块馒头前一样。这个比喻并不十分严密,面和馒头之外,我还可以想到炒饭和烤猪什么的。但在不甘心之外,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我有一部分活在看不见里,对此,我有时候会感觉很有意思。

马东大夫坐在一只凳子上,我感觉他坐得很像样子,一个年轻大夫的样子;我在叙述我的疼痛,我努力让我的叙述简略而重点突出,为此,我不断挑选字眼和词语,在这个时候,我没有选择性地抛开了比喻。当马东大夫把一张单子递到我手里,告诉我先去做个检查时,我知道,我的叙述可以压缩为两个字:腰痛。面对那张单子和CT机,我的叙述基本上属于多余或者没必要。

这件事完全是一个意外,我和所有的人一样,对于痛苦或者难受,尤其是身体上的,从来没有做过预先的打算。从另一个方面看,这不是我的错,这是打算不来的事情,那些所谓的经验,对于身体的痛苦来说,完全荒诞不经。痛苦在一瞬之间袭击我的时候,我一下子被定型为一个姿态难看的雕塑。人是不能成为雕塑的,除非死后(有人用石头或金属把自己雕刻成永恒不坏之身),石头和金属即使有痛点,也应该远比人的肉体低。我没有成为雕塑,我把自己从疼痛的定型里挪了出来,我觉得这很有必要,虽然这很对不起身体,我想,身体应该理解,在活命这一点上,它和我是一致的,我救它等于救我自己,于是,我把身体和自己一起挪到了马东大夫这儿来。

经过大半天的折腾,最终,我落在了一套——白底蓝条纹——病号服里。这套服装很像一个证书,不经过一定的考核,和一些人的评定,是得不到的。算起来,我在这大半天里,经过的考核有:通过简单的叙述领到一张检查单——通过CT机的扫描得到一个报告和一张胶片——凭着这个报告单我获得了住院的资格证——通过核酸检测我可以入住这家医院——在一个窗口交纳一定的押金我得到了一个病者手环正式成为入院者——然后找到4号楼通过电梯我来到8楼护士站——在护士站被登记后,领到一套病号服,被安排在七号病房19床,正式成为一个患者。对我做评定的人有马大夫(他是我入院的总导演)——CT窗口的收银员(她负责我的检查权并为我排序)——CT大夫及护士(他们负责我上下CT机并为我扫描检查做鉴定报告)——核酸检测员(她负责检测并做出相应的报告)——住院窗口的女收银员(她负责按规定收我要交的押金并给我开出允许住院证)——护士(这是我的最后评定者)。

好了,我现在已经穿好了病号服,这一天是十月九号,我坐到十九床的边缘时,看了一下时间,下午三点五十六分。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冬天:雪那么大,一夜之间,湮埋了大地,我穿着粗布棉衣、裤,掉进了雪窖里,再从雪窖里爬出来。雪从我的衣领和裤脚钻进去,在我的身上结出一层薄薄的冰,然后再被我化成冰水,然后再化成水汽从我的头发里冉冉升起。

后来,我爬在一间屋子里的一张床上,那儿有很多张床,每张床上都爬着一个人,半裸着,我也一样。可我还是在雪地里走,不时地掉进雪窖里,再慢慢爬出来。一个大夫来了,在我的后背上排布了很多玻璃罐,我依然在雪地里走着,我看到了自己从雪窖爬出来的身影,那是多么安静的冬天呀,我一个人走在茫茫雪天里,不时地掉进雪窖里,但还在走,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

这一点都不真实,可接下来,又一个大夫进来了,在我的后背上栽上一大片针,我的后背就像一块地,大夫先是选择好位置,然后栽进一针。不一会,我的后背就成了一片针林。这也不真实,我只感觉身上的那层薄冰开始融化了,化成了冰水,在我的脊背上流淌。

我开始奇怪这种不真实的感觉,除了我的疼痛,我感觉好像是在梦里。这应该是一个真正的梦,一个连续剧式的梦。小时候和冬天的雪天是这个梦的背景,梦的主要情景是我掉进了雪窖里。我感觉我自己可以从雪窖里爬出来,实际上,我真的是自己一次又一次从雪窖里爬了出来。然后,有很多人,我不认识的人,他们从不同的年代追上我,他们为什么追我,又为什么追到了我,我不知道。结果是,他们最终捉住了我。他们捉住了我的身体,捉住了我的灵魂,最后他们捉住了我的生命。马东是这些人的首领,在他的身后,跟着一大群女护士,她们都很年轻,她们穿着白色的衣服,和雪一样,所以,我几次从雪窖里爬出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她们。

我知道,他们也不是真实的,正如我的梦里经常出现的别的人一样,他们有的已经死了,有的我从未见过。可在我的梦里,他们都是真实的。自从马东大夫第一次把一大把针栽满我的后背之后,我的这个梦就开始连续起来。

在这个连续剧式的梦里,马东大夫每天都用相同的方式追逐我,还有那些护士,她们也一样。他们一边笑,一边追着我不放。她们用一套病号服换走了我很多血。她们甚至还要我的尿和大便,这真让我难为情,可我必须满足她们的需要,因为,她们用病号服捉住了我,并捆绑了我,我不得脱身。

后来,在我住的那间病房里来了一个老头,接着又来了一个更老的老头,然后又来了一个五十几岁的人。这个病房算是住满了人。我和他们说话,他们也和我说话,我想这样也许能找回一点真实的感觉。我又一次看见自己从雪窖里爬出来的情景,我记得我每一次从雪窖里爬出来看到的只有白雪茫茫,白色把天地连成了一片。看着他们,和我一样穿着病号服,我更感觉是在梦里。

谁在医院里最后那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掉在雪窖里再也没有出来,可我还活着,我在雪窖里活着并不感觉到冷,我怎么也爬不出雪窖。第二天,马大夫告诉我可以出院了,我脱下病号服,和所有人告了别。

坐在公交车上,我在想,我这是要去哪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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