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传(三):兵战凶危
接下来的日子,淮阴县的一切政务,自然由韩信主持。韩信在给令史们布置工作时,会详细讲解自己这么做的缘由,他希望令史们能领会到,自己的安排既高瞻远瞩又切实精妙。然而令史们只是机械的唯唯诺诺,倒也会按部就班去执行,但对韩信的论证毫无兴趣。
也许是自己刺客的行为,给他们印象太深了吧。韩信想,所以他们对我只有畏惧,没有信服。
但是县廷之外,淮阴人也并没有怎么谈论韩信刺杀淮阴令的壮举。实际上还是钻裤裆的丑闻,被议论得更多一些。有些子弟被杀害的人家,还悄悄在咒骂韩信,认为他是故意牺牲了这些少年,才使得淮阴令麻痹大意,从而赢得了刺杀成功的机会,所以归根结底,这笔血债要记在韩信身上。
虽然没有人敢当着韩信的面说这些,但韩信是一个细腻敏锐,善于从最微小的痕迹发现至关重要的真相的人,这些都瞒不过韩信。
照这个舆论发展趋势,自己刺杀淮阴令的事,恐怕都不见得会被载入史册。
当时韩信认为,要让别人真正了解、信服自己的才华,需要多一点时间。直到很久以后,韩信困坐在长安城的淮阴侯府邸中,回首自己一生的时候,才真的明白自己错了,给自己多少时间,情况也也不会有根本改变。
项羽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能够让接近他的人近乎丧失理智的追随他。对那些狂热的追捧项羽的人来说,甚至于追随项羽而被兵戈撕碎,被战火焚毁,也是一种荣耀与幸福。刘邦不同,刘邦身边的人大多自私自利,不会甘愿牺牲,可是刘邦就是能让人产生一种幻觉,跟着刘邦,能够最大限度的获得回报。
所以那两个人才是真正的领袖,而自己不是。
韩信刺杀淮阴令是在秦二世二年一月,二月,项梁的大军就已经兵临淮阴城下。自然不过的,韩信正式成为了项梁麾下。
韩信想向项梁谈论一下自己对反秦大计的看法,但是项梁的态度客气而冷漠:“韩君率领淮阴少年豪杰夺取县廷,诛杀秦吏,厥功至伟!”
显然,项梁根本没有弄明白淮阴举事的过程,但韩信没机会解释。项梁说:“实在对不住,韩君,我还有些军务要着急料理,这位是钟离眛将军,你们二位多亲多近。”
项梁这个态度,倒也并不奇怪。几个月来,东海郡各县纷纷杀死秦朝长吏,现在看见项梁大军渡江北上,都望风投奔。淮阴县的情况并没有什么突出之处。不久前,东阳县(今江苏盱眙)的陈婴归附项梁,给项梁带来了两万军队。相形之下,淮阴韩信这点人马,就太微不足道了。
项梁也确实没有什么必要听取韩信的计谋。他是一个作风稳健计划周密的人,接下来该如何行动,他早已经有了全盘的考量。没有给韩信更多的虚情客套,则是因为军情紧急,他确实耽搁不起。
从二世元年九月杀死会稽郡守起兵,到现在二世二年二月挥师渡江,时间已经接近半年。行动如此迟缓,一方面是会稽郡内部的力量需要整合,江东八千子弟固然本就是强悍的勇士,但要凝聚为一支精锐之师需要时间,另一方面,恐怕也难免有政治上的考量。
项梁的父亲项燕是抗秦名将,项氏家族在楚地有极高的声望,贸然北上,和陈胜的关系如何处置,就是一个很大的麻烦。陈胜有首事之功,尽管天下豪杰各行其是,但名义上都承认陈王的优越地位。项梁既不甘屈居于陈胜之下,但若与陈胜争胜,则难免破坏反秦力量的和谐,不如先蛰伏于江东,静观其变。
等到章邯的大军攻克了陈胜的都城,陈胜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项梁的行动也就开始了。
刚巧陈胜的一个部下来找项梁,假传陈胜的两个命令:第一,拜项梁为上柱国;第二,请项梁迅速麾师西进。
上柱国是楚国仅次于令尹的重臣,这个人的想法,是利用官爵打动项梁,让他出兵挽救西部战场已经不可收拾的败局。但项梁接受了上柱国的称号,也确实出了兵,却不是西进而是北上。也就是说,他乐于利用陈胜残存的一点声望,但只是想实现自己的目的。
从会稽郡往北,就是韩信所在的东海郡,东海郡以西,则是刘邦所在的泗水郡。这里传统上是楚国抗秦的后方,牢牢控制住这里,与秦军的战争,至少会更经得起失败。更重要的是,项梁已经锁定了一个攻击目标,就是刚刚拥立景驹为楚王而军队驻扎在彭城(今徐州)一带的秦嘉。项梁需要尽快在楚人中确立自己唯一领导核心的地位,不能另外还有一个楚王存在,要趁着景驹、秦嘉羽翼未丰之时,将之尽快消灭。而彭城被认为是东楚、西楚的分界,是至关重要的交通枢纽,也要尽快控制在自己手里。
所以他来不及在韩信这样的人物身上耗费时间。不出兵则已,一旦北上,则必须是轰雷掣电之势。
事实证明项梁的行动非常及时,一战即消灭了景驹、秦嘉的势力。原本归附秦嘉的硃鸡石、馀樊君、刘邦、张良等人,立刻转而拥戴项梁。刘邦、张良比较幸运,被项梁认作自己的外围力量;和秦嘉关系更深的硃鸡石、馀樊君则被派去迎击迅速逼近的章邯部队,一来这是借秦军之手,消灭这些靠不住的杂牌部队,二来也对章邯放点烟幕,让他认为楚军的战斗力,不过如此。
这段时间里,韩信不曾有机会和项梁有任何交流。不过韩信暗暗思忖,这一系列的指挥布局,自己完全不可能拿出更好的方案。
到二世二年的六月,发生了两件大事。
项梁身边已经积聚了一大批人才,其中包括英布、范增、刘邦、张良……这些后来赫赫有名,此时也已经有了一定声望的人物。于是有了薛地会盟,寻找了一个据说是楚怀王后代的牧羊人,尊他为楚王,并仍采用楚怀王这个称号。
秦朝方面,章邯则消灭了刚刚复国七个月的魏国,并击溃了前来救援的齐楚联军,尤其是杀死了齐王田儋。田儋的弟弟田荣收拾残部,逃到了东阿(今山东阳谷东北)。
也就是说,这个时候,章邯和项梁各自掀起了一个小高潮,他们都证明自己在这个动乱的时局中,是出类拔萃的英雄。
章邯的大军直指东阿,把田荣团团围住。
在韩信看来,章邯有实力迅速攻破东阿,之所以没有发动猛攻,围城打援的意图至为明显。就好像不久之前,章邯把魏王魏咎在临济围困数月,目的也正是要消灭齐楚援军一样。所以这个时候明智的策略,是任由章邯军攻下东阿。之后如果章邯继续东进,那么齐国有足够的战略纵深,大有可能把秦军拖入泥潭。这时楚军就可以北上切断章邯的粮道。
但是项梁选择了兵发东阿,要与章邯麾下从无败绩的秦军,来一次正面对决。
东阿城下,两军阵势排开,韩信握住手中的长戟,手掌心很快沁满了汗水,确实,他对即将开始战事感到悲观。他扭头看看身边的钟离眛,钟离眛脸上也是紧张的神气,但发现韩信在看自己,钟离眛立刻给了他一个温厚的微笑:
“韩生,有大哥在,没事!”
“韩生”是这些日子里,同袍们给韩信起的外号,他相貌文弱,看起来像读书人,所以这么称呼。
投到项梁麾下以来,韩信和钟离眛住一个帐篷。钟离眛是那种天生老大哥型的人,对身边人的照顾,简直有些琐屑。既然韩信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出色的战士,钟离眛不免还要给他格外的关心。
韩信有些感动,但不会因此增加一点信心,他当然清楚,钟离眛不是那种能改变战局的人。今天的会战,怎么看都是一个错误。
直到项羽的骑兵突然冲锋的时候,韩信才意识到,自己完全错了。
如同狂飙闪电一般,项羽突入了秦军之中。没有语言能够形容那次突击的气势。章邯麾下的秦军,明明是连战连捷士气高昂的精锐,可是向来坚固的阵型,却如同脆弱的绢帛一般被一下子撕得粉碎,秦兵犹如深秋狂风下的枯叶般四下飘散。项梁一声令下,楚军将士掩杀过去。
章邯毕竟是老将,及时收束军队退去,避免了中军主力也被击溃的下场。
这次胜利之后,韩信的感觉,竟是有些茫然。他自幼熟读兵书与军法,事实上,他家中所藏的兵书,大多来自秦国。所以看到章邯排兵布阵的时候,明知道是敌人,韩信还是不由自主感到一阵亲切。许多自幼烂熟于心的句子,随着眼前秦兵的调度往来,仿佛变得鲜活起来。
所以当项羽摧枯拉朽般大破章邯时,韩信心中涌起的恐惧远远超过欣喜,他倒不是对章邯有什么同情,而是今天的战事似乎击碎了自己的梦想:本以为仗着自己平生所学,足以一战成名,只是缺少一个指挥大军的机会;而现在看来,即使给自己机会,也不过给项羽的功劳簿上,多记录一笔而已。
这种失落感如此之深,以至于钟离眛喊韩信去参加庆功宴时,喊了好几遍韩信才听见。
作为楚军的统帅,项梁则不得不为更加复杂的形势操心。解了东阿之围后,田荣表达了对项梁的谢意,就带着麾下匆匆离去。
他这么做当然也不奇怪。齐国人自古以来以内斗内行著称,稍有机会,就会开始新一轮的自相残杀。田儋、田荣兄弟虽然是齐国宗室,但血统已经非常疏远。齐国老贵族对他们得势早就不满。听说田儋败死,田荣被困之后,就拥立了战国的末代齐王田建的弟弟田假做齐王。田荣当然不能容忍此事,他回师击败了田假,于是立田儋的儿子田巿为齐王,自己做相国,让弟弟田横做大将军。
田假逃亡,投奔了项梁。而项梁会如何处置田假,一时就成了楚军内部被悄悄议论的话题。
韩信说:“田荣桀骜不驯,他的弟弟田横也绝非易与之辈。这次虽然靠我大楚相救,才得以脱困,但绝不甘久居于我楚国之下。田假却是个性情温厚的贵胄子弟,手下也没多少嫡系的人马。我看项梁将军心里,一定是更愿意田假做齐王的。”
钟离眛点头:“有道理。”他倒是真爱听这个文气的小老弟分析时局。
“可是,现在我们与秦军激战方酣,上次章邯虽然败了,可是元气未伤,我们现在离不开田荣的支持,收容田假,不但之前解东阿之围的恩德,都化为乌有,还会和田荣反目成仇。”
钟离眛一拍大腿:“还真是,这可真叫人为难!”
“这果然是个钻人裤裆的家伙说的话!”不远处的龙且说。龙且现在官拜司马,是项羽手下的一员悍将,冲击秦军时,龙且那匹火炭般红的战马,就奔驰在项羽的乌骓旁边。
“章邯根本不是项羽将军的对手,田荣又被章邯打得丢盔卸甲。田荣支持我们?稀罕!”
钟离眛瞪了眼攥起拳头,要和龙且干一架。
韩信拉住他:“大哥,算了。”
钟离眛本来对龙且也有点怵,对方骂得太难听,不能不出头,韩信自己不计较,他也就坡下驴:“兄弟,走!咱们顾全反秦大业,不和自己人计较,改日等着他来负荆请罪!”
韩信和钟离眛转身离去,隐隐听到身后有人对龙且说:“龙司马,您还是太厚道,应该让韩生从您胯下钻过,再放他走啊!”于是龙且带头,一大帮人爆发出一阵狂笑。
田荣要求项梁处死田假,项梁到底拒绝了。正如龙且自信的那样,不久后项梁军与章邯在濮阳以东再次会战,又取得了胜利。但韩信所担忧的事,也发生了。
章邯两次战败后改变战术,退守濮阳,引黄河水形成了围绕兵营的壕沟,一副打算与楚军长期相持的架势。
短期内消灭章邯部是不可能了,但要打持久战,最大困境就是吃饭问题。东海郡与泗水郡这一年来动荡不安,已经无法负担提供军粮的重任。如果和田荣关系好,那么富庶齐地可以支撑项梁与章邯对耗下去,但是现在田荣拒绝提供任何支持。
发给将士们的口粮,已经只有原来的一半。对韩信来说,就是淮阴城里那种挨饿的感觉,又回来了。
钟离眛把碗底的粟米,扒拉得一粒也不剩,突然醒悟过来:“兄弟,你担心和田荣闹掰,就是担心他不给咱们供军粮,是吧?”
韩信笑笑:“当然,不想要齐国的粮,难道还会想要齐国的兵?”
钟离眛也笑:“那你说,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韩信:“撤回彭城。”
钟离眛:“那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韩信:“不撤就不是前功尽弃而已了。东阿之战,章邯是真败给我们;濮阳之战,他就未必是真败,是白送我们一场胜利,想把我们钓在这里。现在,西南的李由,西北的王离,两支大军应该都在向我们这里逼近。”
钟离眛一激灵,李由是丞相李斯的儿子,靠父亲的关系做到三川郡守。三川郡是最富庶的郡,这是个肥缺,兵力倒不用太担忧;但王离统帅的,却是长城边防军,是最精锐的秦军部队。
“这可怎么办?我们得赶紧和武信君说。”武信君是项梁的封号。钟离眛和韩信现在算楚军中层军官,是能够找项梁谈事情的最低一个层级。
“没有用的。”韩信说,“我能想到的,难道武信君想不到?我只是据用兵之道推想,武信君那里,应该已经有斥候带来的秦军的具体动向。”
“那……大军怎么一点动静也没用?”
“从兵法上讲,我军必须退;可是从武信君的处境讲,不能退。”韩信叹了口气,“怀王不甘心只做个傀儡,他身边那一批老将,无不对武信君的地位虎视眈眈。这次要是无功而返,他们就有文章可做了。”
钟离眛不甘:“那也该退兵……他们这些大人物争权夺利,却可能陪上我们几万将士的性命,凭什么?”
“不凭什么,世上的事,本来就是就是如此。大人物总是要斗的,太平年月,就用普通人的力来斗,战乱的年代,就用普通人的命来斗。”
帐篷里静默了很久。
韩信缓缓补了一句:“不过,我们现在还是有一线机会,可以不败的。”
钟离眛:“怎么?”
韩信:“就看少将军项羽的了。”
收容田假的时候,项梁自然很清楚,这意味着将失去田荣的支持,但长远看来,如果接下来的一系列战事能够获胜,那就意味着可以得到一个比较容易控制的齐国。这件事本来就是一场赌博。
项梁兵分两路,自己与章邯主力相持,同时派出项羽和刘邦统率最精锐的部队,试图迅速攻占秦朝的粮仓,解决军粮不足的问题。项羽的军队在野战中所向无敌,尤其是突然向西南方向挺进,大破三川郡的秦军,斩杀李由,甚至引起了秦朝的高层震动。
但是,项羽攻定陶,不下;攻外黄,又不下。两个大粮仓依托坚固的城防,都成功顶住了项羽的攻势。
所以项梁的豪赌失败,而韩信所说的最后一线希望,也就破灭了。
章邯、王离和定陶守军三路夹击,大破项梁。项梁战死,楚军死伤枕籍,幸亏之前项羽取得的一系列胜利,秦军的包围圈在西南方向有个缺口,部分楚军得以突围和项羽会合。韩信和钟离眛也在其中。
项羽作了最后一次努力,强攻陈留,但仍没有得手。楚军终于只得向东退却。
韩信疲惫的走在这支败军之中,他的左臂上中了一箭,虽然没有大碍,但稍微一动,就钻心般剧痛,总是免不了的。
可是韩信自己也觉得奇怪,心里竟然隐隐有些快意。战场之上,项羽并不是无所不能的,让他心里又燃起了希望。项羽明明是自己的主公,可自己为什么要把项羽当作自己最大的对手?韩信知道这毫无道理,可是韩信就是忍不住要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