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唐宋词:李煜的“临摹”,“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引子·李煜的生日之夜

公元978年,农历七月初七,乞巧节,同时也是李煜的生日。
就算是亡国之君,遇到自己的生日,也总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吧,于是李煜唤来了乐妓们,命令他们演乐唱曲,曲中之词,正是他自己写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词真的是好词,值得千古传诵,可是,这样的词传到宋太宗耳里,却十足十地惹怒了他,什么故国,你是回不去了!于是当夜就命秦王赵廷美给李煜送去了牵机药(一种毒药)。
(李煜像)
或者,李煜不甘心。又或者,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三年的囚禁生活已经让他愁绪满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他想做一个痛快的了结。于是,他饮下了毒药。
不然,那夜的声乐为何会响透围墙,传到宋皇帝的耳里,李煜不是作死,他是求死。毕竟对于他来说,向前是完全绝望,回头是“往事只堪哀”。
“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
(影视剧里的李煜)
在自己42岁生日这天,李煜结束了他短暂的人生,在中国文化里,七是“巧”,那么,李煜的一生有太多的“巧”,生于七月七,死于七月七,就连他的寿命,也是“暗七”,“六七四十二”,齐齐整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总结一生,作为国主,李煜做得实在不像样,恐怕也只有史书上的“好声色,不恤政事”七个字罢了。但他的诸多词作里凄美的血泪文字,却千古传诵不衰,如暗夜璀璨的星辰熠熠闪光,时时照亮中国诗词文艺的天空。
有些人是流星,在长空里一闪而过,相对历史,或者只是短短的一瞬,那么,李煜的前半生做什么了呢?我们猜,他大概在学习艺术创作吧,他的遗憾,大概是没有学习如何做皇帝吧。

艺术家们的临摹

李煜是艺术天才。不用说,很多艺术家在后人眼里都是天才,但天才多数不是天生的,而是他们学习得比别人多。比如民国大师吴昌硕,比如现代大家启功,国外的也有,如荷兰著名画家梵高。
先说吴昌硕。
书法方面,吴昌硕一生临摹《石鼓文》,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日有一日之进境”每天都临,每天都有收获。
(石鼓文拓本局部)
但他“临气不临形”,于是,他笔下的石鼓文,是有浓重吴昌硕气质的石鼓文,拿来跟石鼓原作相比,外形上是“不似之似”,气韵却格外不同,古朴厚实的石鼓文在他的笔下多了飞扬生动的味道,实际上,这已经是吴昌硕的创作了。
(吴昌硕临的石鼓文)
篆刻方面,吴昌硕深知“印宗秦汉”,于是他曾在秦汉印上下苦功夫,但如果我们去端详他临的秦印,却隐约看到了他自己的味道。
两方秦印自然是质稚厚实,憨憨朴朴的,到了吴昌硕手里,自然而然多了文人雅趣,有了倚斜、呼应,空间调度上似乎也更从容了,没有丝毫的窘迫。显然,这种临摹显然已经是吴昌硕的创作了。
(两方秦印和吴昌硕的临摹)
再说启功。
启功的行书、楷书都是上品,这是书法圈公认的,他也临唐楷,比如柳公权,但真拿“毕肖”去要求启功先生,似乎也不妥,因为他的临摹,也是“神似”。细细看,这仅仅还是《玄秘塔》吗?碑刻楷字的端正傲骨里,明明也有丝丝的书卷之气。显然,这种临摹其实也是启功先生的创作了。
(启功先生临《玄秘塔》)
因为这种书卷气息和馆阁气息,是启功先生自己的味道。
最后看梵高。
梵高学绘画,起步很晚(将近30岁后才开始学画,37岁去世),但一生绘画成就突出,他的绘画学习,也是靠临摹打基础,他临米勒的画,原作是这样的:
(米勒的作品)
到了梵高笔下,线条都改成了弯曲旋转的线条,色彩都换成了鲜明的色彩,画中所表现的生活内容虽然完全一样:都是右边是一位农妇扶着小女儿帮助她学步,左边婴儿的农民父亲蹲在地上张开双手鼓励她向前走……
但味道不一样了,感情更浓烈了,梵高的画里,表现出了更多对生活浓烈的热爱,这是他的人生渴望!
(梵高的临摹)
显然,这种临摹其实已经是梵高的创作了,这作品里,是消化过生活,满满都是梵高自己。
高级的临摹,实际就是创作。

李煜的临摹

李煜也临摹,只是文学的临摹,不能是完全的照抄或“毕肖”,而是“消化吸收”,因为文字完全一样的话,就成了抄袭。我们说李煜临摹,是说他借前人的诗意,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词意,而且,有了自己的味道。这也是高级的临摹,实际就是李煜的创作。
比如,本文要着重说的这首《清平乐·别来春半》,全词如下: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旧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别来春半梅花落)
据说这首词是李煜请求宋太祖放还他的七弟从善而不可得时写的作品,当然是思亲不得,用来表达想念之情的,但实际上我们却可以把它理解的更宽泛一些,因为它更具普适性,它是一首离人抒发愁恨的作品,放在谁身上都合适,所以有共鸣,因为它意境深远,极具审美价值。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李煜的词开头一句常常如此,似乎脱口而出,却饱含深情,又统领全篇。分别以来,又到了春半时分,眼里看到什么,都会激起思念之愁。“触目”的是春景,“惊心”到肠“断”,足见思念之苦、之重。愁绪如此浓重,往下看,自然是通篇的哀婉凄绝。
(白梅胜雪)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梅花如雪,该是白梅,白梅开得晚,春半时节,正值白梅缤纷落花之时。离人站在白梅树下,落花之中,孑立一身,春去无情,落花无奈,他想到了远方的亲人,一半伤春,一半思亲,愁恨徘徊之中,落花不知不觉沾了一身,只能下意识的拂去,但花瓣不断飘下,刚刚拂掉去,就又将他的衣襟沾满。
(落英缤纷)
落不尽、拂不尽的梅花,不正是扔不掉、拂不去的离愁。“一切景语即情语”,这一刻,情景相融,落花人独立,离愁催肠断。
转到下阙。雁来音信无凭,路遥旧梦难成。大雁没有捎来你的音信,这一句是直白的思念,因为中国人常以大雁为信使,没有音信,自然悲哀;于是想着想做个与你一起的梦吧,因为路途太遥远,做不成,这一句看似无理,实则悲意深沉,想一想,路远跟做梦有关系吗?没有,但就是因为路远,所以阻断了我的梦,时空之隔加重了思亲的悲哀,悲意又递进一层。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这一句是李煜的临摹,因为古诗有“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的句子,出自《饮马长城窟行》,但原句显然简单,意蕴也相对单纯,河边春草青青,连绵不绝伸向远方,远方是他未归的丈夫,简洁而质朴。
李煜也这样写,但不是照抄。梦做不成,于是登高远望,只见到春风之下,春草重生,道路两侧,绵绵不绝尽是春草,目光看到远处,青草就长在远处,绵延直到目光尽头。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但李煜临摹得巧妙!
妙在李煜将春草直接比作“离恨”,比古诗高了一层,而且不是简单的拟人,这里,春草已经脱离了“草”本身,它成了人的“情绪”,有多少春草,就有多少离恨。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离恨就重重加深,春草生得远,离恨就就生得远,草枯萎后,来年又会重生,正恰似离恨的年年不息、岁岁不绝。最后一句的六个字,两字一转折、一句三转折,更充分写出了离恨的曲折哀婉,绵绵不绝,表达情感深沉、准确、生动!
这显然超出了临摹和仿写,是完完全全李煜的创作!他在古诗的稚拙基础上,又加了文人巧思,使春草一句意味更加无穷,主旨更加突出。

结论

所有的艺术家,在他们创作的作品里,都自然会带有他临摹和阅读思考过的东西,只是他们将这些东西消化掉了,内化成了他们自己的东西。
(一泓春水)
艺术学习和创作,是厚积薄发的过程,临摹是基础。吴昌硕如此,启功、梵高如此,李煜也是如此。足够的临摹积累之后,好作品自然来到眼前。当然,后来别人也临摹李煜,欧阳修写《踏莎行》说:“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秦观也在《八六子》里说:“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铲尽还生。”大家不断临摹继承,于是文化层层积淀。
我们常常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其实文章就算“天成”,“偶得”也需要高明的“妙手”,而这双“妙手”的修炼达成,可以从临摹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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