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道婆的本职与兼职丨【小说新话】
贾府作为一个大家族,不少寄生人群依附着它,他们都想尽办法从这个“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身上分得一杯羮。当然,他们也有不同层次:最厉害的是什么夏太府、周太监(差一个商公公就把三代凑齐了),直接上门,开口就是几百、上千两银子,基本上就是抢劫;中间层是多少与贾府有点血缘关系的,像多方设法谋差事的贾芸、贾蔷、贾芹以及“只会打旋磨子”的璜大奶奶之类,他们表面上是贾氏旁支,实际上却已向下沉去,但只要会逢迎,在贾府还有机会;最下层与贾府什么关系也没有,那就只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有夤缘求职的,有甘当蔑片的……这类人不只存在于《红楼梦》中,当代生活里也不少见。
《红楼梦》第二十五回出现了一个“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她虽然也“寄生”于贾府,却并不属于以上提及的类别,因为她是“寄名”的。所谓寄名,据《汉语大词典》的解释有两种:一是为求孩子长命而认他人为干爹干妈;二是拜僧尼为师而不出家。说清楚一点,这两种寄名的实质:前者是古人认为穷人命硬,认穷人为干亲,让鬼神误认此人为穷人,从而放过他(凤姐请刘姥姥为女儿取名,希望“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他”,即同此意);后者是僧道修炼可以积福,普通人拜入门下,相当于在积福的名单上添了名字,人虽不入寺观,但鬼神万一疏忽,就会有“不虞之福”。凤姐见张道士时说:“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可见这相当于一个学员证,哪怕没上课,只要交了钱,学分照样拿。贾府对此颇为相信,甚至做到了丫鬟全覆盖。宝玉也同样寄名于此:有一次宝玉生日,张道士送来新换的寄名符儿;抄检大观园时,王善保家的“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副宝玉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看来这个学员证还要经常更新。就前者来说,《红楼梦》中出现的“干娘”很多,但像芳官、莺儿的干娘都与此无关,真正寄名的干娘只有一个,就是马道婆,这算是她在贾府明面儿上的本职工作了。
但马道婆并不满足,她还要顺带做点儿兼职。她一见宝玉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就“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一画,口内嘟囔囔的又持诵了一回,说道:‘管保就好了’”。这种画画圈、念念咒的治病方式是典型的道家方术,倒与她名中的“道”字吻合。但接下来又向贾母说:“祖宗老菩萨那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的利害。”“祖宗老菩萨”这个称呼实在精彩,一下子就让马道婆像孙悟空一样“弃道入释”了,于是便开始顺理成章地干起了兼职,所以接下来她大谈“佛法利害”也就没有违和感了。
清·孙温绘全本《红楼梦》之宝玉烫伤画面
清·孙温绘全本《红楼梦》之马道婆为宝玉治病
那么,她说的佛法是什么呢?“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其实,这与佛法全然无关,反倒有明显的马“道”婆本家色彩。脂砚斋评此为“一段无伦无理信口开河的混话”,似乎也不完全合理。古人的生活经验是,富贵人家子弟容易夭折,穷人家孩子却不会。古人并不知道,这是因为穷人更容易暴露在各种细菌、病毒的攻击之下,反而因此获得了强大的免疫力。所以,古人对此事的解释,无论如何盘旋,其实就是马道婆这段话。正因如此,贾母才会相信这种“无伦无理”的理论,还问是否有“佛法解释”,这一问,即入马道婆彀中。
马道婆赶快搬出了一位佛典上从来查不到的“西方大光明普照菩萨”,这位菩萨的现身法像竟然是一个大海灯!灯要香油点燃,昼夜不熄,“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灯草要一斤。我很怀疑这位兼职马“僧”婆的职业思路是从《西游记》抄来的——在《西游记》第九十一回“金平府元夜观灯”中,那个灯也是“有缸来大”,而且点灯只要“酥合香油”,“这油每一两值价银二两”,“每缸有五百斤”,灯草有鸡子粗细,与她的介绍如出一辙。这么看来,她虚构出来的这位菩萨恐怕不过是那几个冒充佛祖的犀牛精罢了——此人的姓氏或许正是因“牛”而“马”吧。
接下来,就是马道婆精彩的专业表现了,在贾母问“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诉我,我也好作这件功德”时,她回答说:
这也不拘, 随施主菩萨们随心愿舍罢了。像我们庙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许的多, 愿心大, 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再还有几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数。那小家子穷人家舍不起这些,就是四两半斤, 也少不得替他点。
按道理,马道婆理应首先清楚明白地回答“得多少油”的问题,但她没有。因为不知道贾母的心理价位,自己贸然说出,若超出贾母心理价位太多,这个兼职外快就打了水漂儿;如果太低,岂不是该薅的羊毛没薅到?所以,她先表明基本态度,不管多少,随心布施——这只是进一步把贾母套牢的说辞。接下来,她仍不直接回答问题,却用旁敲侧击的办法给了贾母一个典型的四项选择题:
A. 上等, 王妃级别, 四十八斤;
B. 中等, 侯爵级别, 二十四斤;
C. 下等, 没级别, 五斤、三斤、一斤;
D. 最末等,小家子穷人家,四两半斤。
虽是四个选项,但她的轩轾之意极为清楚,至少,她已经把选项D堵住了——“也少不得替他点”,充满鄙视之意,还用“穷人家”的判断来点明,让贾母明白这个“低配版”只是名单上有,但并无“现车”。在另外三个选项里,她在说C项时,用了极随便的口吻,也表明不鼓励考虑。所以,她已经暗示了A和B才是她理想的答案。
不过,贾母虽然安享尊荣,毕竟生活经验丰富。这个时候也不会被人夸几句就像薛蟠一样“惯喜送钱与人”。接下来八个字极有味道:“贾母听了,点头思忖。”甲戌本眉批云:“‘点头思忖’是量事之大小,非吝啬也。日费香油四十八斤,每月油二百五十馀斤,合钱三百馀串。为一小儿,如何服众?太君细心若是。”先不说这道数学题是怎么算出来的,批者还是只看到这几字在情节上的结果,却并未体察贾母的心理——其实,这是有意用无声的延宕来压价。
马道婆显然感受到了压力,或者说,她通过抛出几个选项,也基本摸出了贾母的底线,知道自己的要价有些高了,于是立刻说:“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象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舍多了倒不好,还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当家花花的。”这是以替对方考虑的姿态,给自己刚才的高要价搭一个梯子,让贾母能下来。并且也可以明确提出比较有把握的建议了:“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在尘埃落定的时候,她其实还小小挣扎了一下,给了贾母大、小两个选项。但贾母此时已经开始清理战场了:“既是这样说,你便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打趸来关了去。”她毫不犹豫选择了马道婆给出的最低消费。
清·孙温绘全本《红楼梦》之赵姨娘请马道婆施法
这一场交锋仅从香油数量的技术角度考虑,贾母完胜,因为马道婆本来期望的四十八斤、二十四斤甚至七斤都没能守住,最后只得了五斤。但实际上对马道婆来说,却也是完胜,因为这本来也是偶然出现的兼职机会。她当然知道,无论多少油,并不能保护施油者。她不过是效法《西游记》里的犀牛精,把这些供给佛祖、菩萨的灯油自己享用罢了。更进一步来说,这不仅是她在兼职中明白的事理,就是她那个“寄名干娘”的本职,也仍然是白拿“干薪”。这段情节把一个出入大族的三姑六婆刻画得入骨三分,脂砚斋也感叹说:“贼婆,贼婆,费我作者许多心机摹写也。”对刻画人物追魂摄魄之功力的盛赞与对人物的鄙薄交织在一起,既有自得,又有叹惋,这种微妙的感受,似乎只能在评点与小说的互相映发中看到。不过,脂砚斋又透露说:“句句都是耳闻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与余实实经过。”我们也可以想象,作者在摹写此节时,可能还有着更为复杂的况味。
但是,这样穷神尽相的刻画却不过是个“得胜头回”罢了,因为曹雪芹的目的并不在此。熟悉《红楼梦》的读者都知道,马道婆的出场是为了她的“正传”或者说第三兼职来的。接下来,她游刃有馀地钓到了阴狠而愚庸的赵姨娘,在拿到首付“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和一个“五百两欠契”的按揭合同之后,立刻“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脂批也不禁感叹这些作法之物“如此现成”!她要对付的是谁呢?竟然正是她刚刚在兼职收费时要保佑“康宁安静”的贾宝玉!而且,脂砚斋提醒我们说:“宝玉乃贼婆之寄名干儿,一样下此毒手。”这是她本职工作的对象!但为了牟取暴利,她全无一丝犹豫。脂砚斋曾在他处叹息说“世路难行钱作马”,曹雪芹让此人姓“马”,若不是因为前文提及的“牛”的话,倒有可能隐藏着这一句感喟。戚蓼生曾夸《红楼梦》是“绛树两歌,黄华二牍”“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这段描写正是显例:一方面通过贾母的选择暗示了贾府经济上的窘迫;另一方面又乘胜追击,以第三兼职揭开经济下行时大家族中你死我活的帷帐一角。相较而言,那个在第二兼职中斗法表现得如此精彩的马道婆反倒无足轻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