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 鱼 儿
捞 鱼 儿
观 心
我的老家座落在滹沱河畔,是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庄。
滹沱河,我们村人唤作大河。它在潜流四十里后,在我村东南复出。夏秋时节,河水常常要没过大人们的小腿。河南岸正好是集义庄火车站,村人出远门,到火车站乘车,须涉水而过。除了后来考上师范,放假或开学,必须经过大河外,在我的印象中,之前,我没怎么去过大河。一则因为离村有五里远,二则因为河水大,父亲明令禁止:不能去大河耍水。
大概在小学四五年级的夏天吧,我在几个小伙伴的怂恿下,公然违禁,去大河里耍了一回水,捞了一回鱼儿。
那时候,父亲在村里学校当校工,村人唤作大师傅,父亲的任务是担水、打铃、扫院、为老师们做饭。寒暑假,老师们都回了家,父亲晚上就睡在学校。老师们在学校的东院开了几小块地,种了些玉米、豆荚,放暑假后,为避免玩童作害,须有人照看。父亲为了多挣几个工分,白天都要去生产队参加劳动,所以照看学校的任务,就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我的身上。我自然也很乐意,一方面是不用去拔兔草,父亲迟回一会儿,捎带就拔好了,另一方面是学校里有老师们订阅的报纸杂志可看。
那天上午,我正在学校里一个人闷得慌,几本《解放军文艺》,早被我从头至尾看完了,新报纸又没送来。几个小伙伴进学校找我玩了。
玩了一阵子扑克,小伙伴中的四四突然说:“没意思,咱们不如到大河捞鱼去”。其他几个马上响应,我没有作声,去大河捞鱼儿,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四四他们经常去,每次看到他们从大河捞了鱼儿回来,装在瓶子里,提着在街上玩,我眼馋极了。
曾经有一次,我跟在四四身后,想要一条鱼儿,好话说了一大堆,最后直到帮他做完作业,四四才答应分给我一条筷头粗的小泥鳅。我立马飞回家取了个空墨水瓶子,洗得干干净净、灌上半瓶子水、装了那条小泥鳅。我如获至宝,小半天时间啥也不干,光仔细打量我的鱼儿了。看着它在小小的墨水瓶子里浮上沉下、游来游去,我的心里比吃了蜜都甜。如果不是父亲呵斥,晚上睡觉时,我就把墨水瓶子搂进被窝了。
我那时候太小了,不懂得喂鱼,只知道每天为我的小泥鳅换水,以为鱼光喝水就行了。那条小泥鳅活了好些天,直到它圆鼓鼓的躯体瘦成了三棱形,才终于离我而去。那天正好是星期日,早上醒来,我照例从窗台上拿过墨水瓶子,看我的鱼儿。却发觉我的小泥鳅肚皮朝天、一动不动了。怎么啦?我急得差点流出眼泪。母亲拿过瓶子看了看,说:死了,倒了吧。我大声说:我不信,它没死!我赶忙为我的小泥鳅换了水,但它还是一动不动。整整一上午,我端详着我的小泥鳅,心里难过极了。中午,父亲回来了,看到我还在看鱼儿,叱责我:还不倒掉,等着它臭了吗?我才极不情愿地把我的小泥鳅埋在了院子里的梨树下面。
现在,伙伴们要我去捞鱼儿,我怎么能不想去?但一想起父亲那出名的严厉,我不敢了。四四见我不表态,说:“没事,咱快去快回,赶你爹从地里回来,咱早回家了,他咋能知道,怕啥?”其他几个也一再动员我:“去吧,没事情。我有点动摇了”,四四又说:“你先锁门,我回家去取铁小筛和桶”。我一咬牙说:“走!”话刚出口,四四已飞也似地冲出了大门,其他几个伙伴则一起帮我收拾东西、锁门。等我们锁好门,四四已一手拿着铁小筛,一手提着水桶跑来了,我们一起兴致勃勃地向大河进发。
到了大河边上,看着宽阔、平缓、清澈的河水,我高兴极了。四四脱了鞋、卷起裤腿、拿了铁小筛,率先下河。其他几个也争先恐后地下了水。看见河水淹过了他们的膝盖,我胆怯了,不敢下河。四四说:“你就在上边吧。”他们配合着搬起几块石头、捞了几筛子,却一条鱼儿也没有捞上来。四四说:“没鱼儿,咱们再往上走走”。
沿河岸往上走了几十米,我们在大河边上找到了一条一米多宽的小水渠,里边的鱼儿可真多:有两三寸长的白鲢、有寸把长的绵鱼、还有手指粗的泥鳅。我们一下子兴奋起来。但水有点深,鱼儿又被我们惊了,在水中乱窜,怎么也捞不住。四四往小水渠上下看了看,说:把小筛架下边,两面用泥堵好,我去上边拨水。一阵手忙脚乱之后,筛子架好了,上游的水也终于改道了,鱼儿被我们困在了一段小水渠里。渠里的水越流越浅,鱼儿也似乎感觉到了它们的命运,急得在水里乱窜乱蹦,有几条白鲢干脆蹦出水,落到了泥上。我们兴奋得大叫,或抢着拾蹦出的白鲢,或抢着用铁小筛捞水里的鱼儿,顾不上炎热,也全然忘记了时间。
忙活了好一阵子之后,小水渠里的鱼儿全部被我们捞到了水桶,好家伙,足足有半桶。看着我们的胜利果实和各自身上、脸上的泥渍,我们开心得哈哈大笑。突然地,我记起了时间,看看地上的影子,坏事了,日已中午!
急慌慌地洗了洗脸上、胳膊上、腿上的泥,我们提着鱼儿,踏上了归程。这时候,我才感觉到天气可真热。
一路上,他们几个商定了怎么处理这些鱼儿:白鲢和绵鱼煮了吃,泥鳅留下玩。我心里怕得要命,也后悔得要命。四四安慰我:“没事,别怕,大不了让你爹骂一顿,最多打几下,有啥?忍一忍就过去了”。
我们忍了饥饿,轮流提着桶里的鱼儿回到村里时,村子里静悄悄的,村人都已吃过午饭,开始歇晌了。四四说:“我回家取小锅,咱煮鱼儿吃”。他们几个,有的说回家取油、有的说回家取盐、有的说回家取葱,我却什么也不敢应承。四四说:“你先回家看看,完了到我爷爷家吃鱼儿”。我心想,还吃鱼儿了,吃父亲的耳光吧。
我蹑手蹑脚地进了家,正要从饭篮里找点儿吃的,父亲坐起来了:“到处找不见、喊不应,去哪里了?”我看也不敢看父亲黑风洞似的脸,低下头一句话不敢说。父亲看着我衣服上的泥渍,问:“是不是去大河耍水了?说!”我小声说:“去大河捞鱼儿了,我没下水”。“饿了吧,不许吃!”父亲说完,又躺下了。我悄悄地走出去,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下午,父亲又出地劳动了。在家里磨蹭着迟走了一会儿的母亲,塞给我一块玉米面窝窝,悄声说:“吃完喝点热水,去学校照门。”说完便扛了锄头,去追父亲了。
估摸着父亲已走远了,我狼吞虎咽般吃完玉米面窝窝,喝了半瓢凉水,锁好家门,去了学校。四四他们早已在学校门口等我。四四递给我几条用葵花叶子包了的小鱼儿,略带歉意地说:“不敢去叫你。鱼儿好香,他们抢着吃,我拦不住。这几条,还是我没舍得吃,专门给你留下的。”我说:“不想吃,你吃了吧……”
29岁那年,我在县二中教书。夏天的一个星期日,我骑了自行车,回村里看望父母亲。到家不久,刚小学毕业的侄儿听说我回来,也跑去了。坐了一会儿,侄儿说:“叔叔,大河里有鱼儿呢,咱捞鱼儿去。”我说:“大河里连水都没有了,哪来的鱼儿?”侄儿说:“今年有水呢,有很多鱼儿,好像是砂河东面的水库放水,冲下来的。”我一下子想起了那次去大河捞鱼儿的事。我已快进入而立之年了,父亲也已垂垂老矣,不会再不让我捞鱼儿了吧。我对侄儿说:“走,捞鱼儿去。”我张罗着找筛子,侄儿说:“叔叔,不用拿筛,用石头就能打住鱼儿”。
到了大河,只见河床已窄得只剩下丈把宽了,河中果然有水,水中果然有鱼儿!都是白花花的鲢鱼。侄儿捡了几块火柴盒大小的石头,猛地用力向正在水中欢快地游动的鱼儿打去,几块石头下去,还果真打住了一条鱼儿。我一下子渔兴大增,也捡了几块石头打起来。不多时,我和侄儿已打了几十条。看看已快要中午了,我督促侄儿回家。侄儿折了一根柳条,串上鱼儿,我们回家了。到了家里,侄儿忙着收拾小鱼儿。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吃那干啥了,白纳了那么多的命。”
父亲去世后,我把母亲接到了县城居住,回村里的次数越发少了。每每坐车路过横跨滹沱河的永兴大桥,看着被两岸的玉米地逼仄成一条小渠的、干枯了的滹沱河,我禁不住一声叹息:滹沱河,我们的母亲河,什么时候,能再现您往日的丰采呢?
文字编辑:王志秀 图文编辑: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