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莲花江南

一起涨姿势～

江南，是一盏莲花。

莲花，是一品江南。

我住在岭南之北江南之南，时值仲夏，闽中天马山下三信家园莲花盛开，我家云徊庭的青瓷缸上也吐出数盏惊喜，有粉红莲箭，有碧玉莲蓬，也有粉白莲花，呈现出从童真趋向圆熟的脉脉风韵。

别家的莲花多是桃红的，就象浊世佳人，而我家莲花则是皎白的，莲瓣尖透着一点点浅红，犹如月中女仙，淡雅似梦，完全脱却红尘气息。睹此佳株，使人情不自禁想起莲花江南，想起了江南的湖、江南的堤、江南的桥、江南的风，还有江南的文采风流。

江南，是莲花的故乡。莲花，则是江南的魂魄。江南之忆，最忆是莲花，江南之韵，悠然舒展在莲花盛开的季节，她妆扮着江南之湖，簇拥着江南之堤，衬托着江南之桥，摇曳着江南之风的姿态，诱惑着江南的鸟语蝉曲。难以想像，江南之夏要是缺了莲花，将会多么无趣！而中国文学史，又将失却多少脍炙人口的华章佳句。

莲花江南，是一派氤氲在灵山秀水中的的绝佳景致。

说起江南，人们总会想到杭州；提起杭州，又总会想到西湖；那可是人间天堂的一面镜子哩！镜子里，莲花在天堂水国盛开，天堂在莲花湖里美丽。

夏秋之季，我曾多次邂逅杭州西湖，邂逅湖荷莲花。记得第一次拜访杭州正是孟夏，特地在西湖边选了个旅舍，就为要感受那“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诗意。次日破晓，我到苏堤上漫步，其时孤山隐隐，湖风轻轻，柳烟依依，莲盏盈盈，面对如画湖光山色，感受如斯佳美景物，不禁心神俱醉，浑然如置身瑶池仙境，不知人间何世何年......想来，在宋词飘香的年代，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别林子方时，感受的该也是这种美境吧！

江南清晨，是莲花最靓丽的辰光，西湖内湖，莲叶田田，挨挨挤挤地几乎遮蔽了水面，淡淡的晨雾在莲田上荷株间徘徊，近堤碧绿的莲叶上，可见露珠留连，一颗颗晶莹剔透，犹如琉璃种绿翡翠；微风轻轻抚摸莲叶，露珠便也幽幽颤动，颇有“碧玉盘中弄水晶”的意态！而在碧荷的衬托下，一支支莲苞如箭向天，一盏盏莲花盈盈挺立，绽放出如出浴美人般的超卓风姿。待到旭日初露，霞铺东天，五彩霞光投射在莲花上，更觉迷离变幻捉摸不定，逗得湖堤上几个“摄狼”心痒难忍，支着相机三角架，扭头哈腰地摆弄镜头角度，捕捉莲花仙子最美妙的瞬间。这，就是莲花江南！

不可否认，江南的夏天也是炎热的，但繁华落尽，清心独传，有了莲花，就有了一片眼里的清丽和心中的清凉。莲花的生长离不开水，湖塘河池均可扎根展叶吐蕾绽放，于是江南水乡就象一块打碎的调色板，绛红浅绿青白紫地流光溢彩，点染了无数莲花湖、莲花塘、莲花河、莲花池。红楼梦里，贾宝玉不是说女儿都是水做的吗，莲花也是水做的，她依水而居，临水而妆，伴水而丽，该是水中之灵。上善若水，正是这些水中之灵，氤氲了江南的脉脉风情，东乡的舴艋舟，西溪的采莲女，孤山的雨丝风片，西湖的烟波画船，全都因莲而动，为莲而活！

赏莲，人们多喜欢在丽日里，阳光下，可一览无余她的娇容。我却喜欢在明月夜，月光下，半醉半醒间，半梦半游里，最是有味。“朱槛月明中, 清香为谁发 ”，月亮是莲花的知音，也与莲花最是般配，月在月光中走，莲在莲香里笑，月华里轻风吹拂，湖塘里暗香浮动，天地间花月相望，一个俯脸，一个引颈，最惹相思，也最牵情。难怪朱自清竟对“荷塘月色”那么痴迷，留连至夜深，甚至连“自清”之名，也如冲破乌云秀出污泥的明月莲花般，契合无间。

莲花江南，是一派浸润在诗词歌赋里的文采风流。

灵山秀水，骚人墨客，荟萃多少诗篇：“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摇风开细浪，出沼媚清晨”、“远忆荷花浦，谁吟杜若洲”、“荷叶五寸荷花娇，贴波不碍画船摇”、“翠盖红幢耀日鲜，西湖佳丽会群仙”、“曲沼芙蓉映竹嘉，绿红相倚拥云霞”、“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素葩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一朵莲花，激溅百代灵思，丰盈似水流年，在诗人词客的轻吟浅唱中，多少咏莲佳作迎风怒放，化为文化长河中的一朵朵浪花！

留连在无数咏莲名篇佳作中，人们可以发现，莲花江南，全然不同于杏花春雨，木叶秋风、梅香冬雪的韵致，她渗透了文人的情感意绪，给夏天的热情添了一份矜持，给蝉声的悠扬加了一份自在，给巡天的月亮增了一份温婉，给羞涩的恋人多了一份痴情。台湾诗人郑愁予在诗歌《错误》中吟咏：“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般开落......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这首情意缠绵的诗作，以红颜莲花般的开落，传递出一种含蓄的凄婉，那份美丽的忧伤直逼心底，难怪在台湾被誉为“现代抒情诗的绝唱”。

是呵，莲花江南，赢在独特的千古风雅。我曾在黔西南万龙县参加过莲花节，数公里长的环城湖上，绽开了千万盏莲花盛会，配以亭台楼阁，恍若江南六月，但毕竟欠缺苏堤烟柳、三潭印月、曲院风荷，少了厚重的文化底气，欠缺江南那种清贵的韵致。我还在古徽州宏村南湖看到一片莲田，盏盏红莲前是古色古香的南湖书院，就象一个高冠儒服的老塾师，正对一群总角之年的女童课诵《大学》和《尚书》，听得女童们伸长脖颈仰起娇靥慒慒懂懂。与南湖相望的是村里的敬德堂，阴沉的门洞俯视着满湖盛开的莲花，如一个老态龙钟的太祖翁，板着刻满岁月绉纹的苦瓜脸，呆对满场调皮雀跃的顽童。那种老迈与娇嫩的对峙与碰撞，很难说得上和谐。

江南的山水养人，江南的莲花沁人，我的几家亲戚移民苏州，经营玉石文玩，也玩太湖石和留青竹刻，交往者多为江南的风雅名士，几年下来，经过莲花江南古雅精致的文化熏陶，连气质和谈吐也如莲花般显得那么文静优雅，得体大方。这，就是莲花江南！唉，我真愿意化作一介江南布衣，披簔戴笠驾上采莲舟，摇进风雨莲田，摇入曲院风荷！

莲花江南，也是一派留连在曲院禅乡中的高洁风骨。

滚滚红尘，芸芸众生，追求的不外三个层次，绝大多数人追求物质的富足，一小部份人追寻精神的富有，极个别者追攀灵魂的富丽，终至佛家所说的“莲花境界"。莲花江南开，江南莲子落。在江南，我懈逅了山外青山楼外楼，懈逅了湖里西湖莲里莲，也懈逅了一些莲花般的人物，如心系百姓白香山、酒国诗仙李太白、千古风流苏东坡、梅妻鹤子林和靖、精忠报国岳鹏举、鉴湖女侠秋竞雄、天心月圆李叔同......他们的命运之道虽然曲曲弯弯，却以莲花般的性情，彰显了江南莲花般的品格。

北大美学研究中心主任朱良志教授把中国艺术理论讲演汇集为《曲院风荷》，足见其对江南曲院、西湖风荷的偏爱。江南曲院是婉约含蓄的，是培育和隐藏中国文人性灵的所在，而西湖风荷却是千万盏莲花的舞蹈，摇曳着中国古典艺术的脉脉风情。无疑，“曲院风荷”是莲花江南的映像，也是对民族文化心理的另一种解读。

在中国古典文化的曲院，可驾扁舟，品荷香，看莲舞，游曲径，观微花，入空山，见枯树，醉冷月，感和风，挥慧剑，觉妙悟，何等逍遥洒脱、空灵自在。而卓然傲立的风荷，既是中国儒家文化的意象，又是中国禅道文化的风流。风流着莲花的象外之象、味外之味、意外之意、韵外之韵。

周敦颐在《爱莲说》中赞美：“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莲虽处污泥浊境却高标挺立，暗喻了中国文人清净不染的高洁境界。孟浩然在《题义公禅房》中写道：“义公习禅寂，结宇依空林。户外一峰秀，阶前众壑深。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更指“空林证慧心，花开见佛性”，修者达到清净不染的莲花境界。

佛教称佛国为“莲花国”。传说佛祖诞生时，下地七步，步步生莲。佛教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弥吽”中，“叭弥”之意便是莲花。莲花禅境，是我最初从佛陀入静的莲台上得到的启示，如若不利入禅，佛陀何以坐莲呢？游走天堂杭州，青山绿水中隐藏着多少禅院道观，禅钟敲响，道铃摇落，涤尘滤俗，一片清宁。莲花江南，未尝不是穿过风荷曲院抵达的禅乡道境。

“一念心清静，处处莲花开”。说穿了，莲花江南，就在向往中华文明之美的国人心中，不管是自己在小区荷池采撷风干的莲篷供养，还是书家黄志农先生书写“留得残荷听雨声”自娱，还是木雕探花郑云贵把创作室称为“莲华堂”，还是邻家小儿念诵唐诗“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莲花江南，已成为隐藏在曲院风荷中的特殊文化意象。

月映千江，莲立万古。昨夜，我又做了一个梦，迷迷糊糊中，濛濛胧胧里，是西湖的曲院，微风吹活一大片风荷，摇曳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绝代风华。

那是江南的莲花，也是莲花般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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