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丨精神分析五讲·第4讲
(Freud 1919a) From the history of an infantile neurosis
精神分析五讲 / 精神分析治疗之路
第4讲
现在你们一定想知道,借助于我所介绍的这些技术方法,在神经症的致病情结和压抑的愿望冲动中我们都发现了什么呢?
首先我们发现了,精神分析的研究在回溯患者的症状时,总是遵循令人吃惊的规律,在病人的性生活印象中找到病因。它告诉我们这些致病的愿望冲动在本质上都是性本能的成分。它还迫使我们设想,在致病的诸因素之中,性障碍(erotic disturbances)是起着主导的作用,而且在男女两性中都是如此。
我意识到人们不愿意相信我的这种观点。甚至那些乐于追随我的进行心理学研究工作的人,也倾向于认为我过分强调了性因素所起的作用。他们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别的心理兴奋不会导致我所说的那种压抑和替代形成呢?我只能回答,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不会,我也不应该反对它们的这种行为。但是经验告诉我们,它们不会起到这么重要的作用,它们充其量只是性因素运作中的辅助因素,而不能代替性因素。我绝不是一开始就在理论上形成了这一观点,在1895年我和布洛伊尔医生合作出版《癔症研究》时,我尚未采用这种观点。只有后来当我的经验越来越丰富,对这一问题的研究越来越深入的时候,我才转而相信这种观点。现在在座的听众中有几位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和弟子,他们和我一起来到沃斯特。问一问他们,你们就会知道他们在一开始也完全不相信我把性病因学(亦译性病源学,sexual aetiology)看成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主张,直到最后他们自己的分析经验使他们不得不接受这一观点。
患者的行为并不容易使我们相信这种观点的正确性。患者并不愿意向我们提供他们性生活的有关信息,他们总是尽可能地隐瞒这些情况。在性问题上,人们普遍是不坦率的。他们不会自由地表现自己的性欲,而是为了掩饰它而披上一件用谎言编织成的厚厚的大衣,好像在性的世界里天气永远是那么寒冷。也不能说他们是错的。事实上在我们这个文明世界里,阳光和微风对性行为来说是不合时宜的。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可以自由地向他人暴露自己的色情欲望。但是,当你的病人发现,在接受治疗中他们能对性问题坦然处之时,他们就会抛掉谎言的面纱,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你才有资格对这个容易引起争议的问题做出判断。不幸的是,甚至医生在涉及他们个人的性生活时,也并不比其他人表现得更出色。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无法摆脱统治着多数“文明人”的对性问题的一贯态度:既想好色,又装得正经。
下面让我接着讲我们的发现。在另一类病例中,用精神分析调查去回溯其症状起源时,确实只追溯到一般性的创伤经验,而不是性经验。但是另外一种条件使这种区别失去了意义。因为分析工作要想获得对病例的透彻理解和完全治愈的效果,就不能仅仅停留在患者发病时所发生的事件上,而是必然要追溯到患者的青春期和幼儿期。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决定后来发病的印象和事件。只有童年期的经验才能解释其对后来的创伤的敏感性,也只有通过揭示这些几乎总是被遗忘的记忆踪迹并使它们成为有意识的,我们才能获得消除这些症状的力量。这里,我们得出与梦的研究中同样的结论:童年期的长存不灭的、被压抑的愿望冲动为症状的形成提供了动力;没有它们,对于后来的创伤的反应就会采取一种正常的方式。但是这些强有力的童年期愿望冲动都可以无一例外地被视为具有性的意味。
说到这里,我想我终于可以确信你们会为此感到惊讶:“那么,真有像幼儿性欲(infantile sexuality)这样的东西吗?”你们会问:“难道童年期不是恰恰相反,是一个以缺乏性本能为标志的人生阶段吗?”不,先生们,性本能肯定不像《福音书》中魔鬼进入猪的躯体那样,在儿童发展到青春期才进入他们体内的。一个儿童在一出生时就有了性本能和性活动,他是和这些东西一起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它们是在经过许多阶段的重要发展历程后,才形成我们所谓的成人的正常性欲。在儿童身上观察到这些性活动的表现毫不困难,相反,要想观察它们并想解释得通,就需要有一定的技巧。
幸运的是,我现在有机会可以从你们中间找出一个证人来证实我的观点。我手头有一篇论文,是由桑福德·贝尔(Sanford Bell)医生所写的,发表于1902年的《美国心理学杂志》上。作者是克拉克大学的一名研究员,而我们此刻恰好聚集在这所大学的讲演厅里。这篇文章的题目是《两性爱情初探》。它比我的《性学三论》(1905)早三年问世,作者所说的恰好与我刚才跟你们讲的相吻合:“性爱情感(emotion of sex—love)……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是在青春期首次出现的。”他这篇文章的写法在我们欧洲被称为“美国格调”,他收集了15年间的不少于2500个肯定性的观察实例,其中有800个是他自己的观察。这些恋爱的事例都是通过种种迹象表现出来的,就此他写道:“观察到上百名儿童情侣的表现,任何一个不带偏见的人都不可避免地把它们同性的根源联系起来。如果在这些观察上再加上人们的自述,这些人在童年期都经历过强烈的爱恋情感,而他们对童年期的记忆又较为清晰,那么,即使最苛求的人也会满意的。”不过,最令你们当中不愿相信“幼儿性欲”的那些人感到惊讶的是,这些早早就产生恋情的儿童中有不少竟是3岁、4岁和5岁的幼儿。
如果你们对这位最亲密的邻居的观察比对我的观察更加信任的话,我并不会感到惊讶。我自己最近也相当幸运,根据对一位患有焦虑症的5岁男孩的分析,我比较完整地了解到了儿童性生活早期的躯体本能表现和精神产品——这项分析是由孩子自己的父亲采用正确的技术进行的。而且我可以提醒你们,就在几小时前,就在这个大厅里,我的朋友卡尔·荣格博士向你们报告了一个对更小的女孩的观察,这个女孩有着与我的病人类似的沉积性病因(家中一个小弟弟的出生),这使我们可以确凿地推断这个病例中存在着几乎同样的肉欲冲动、愿望和情结。因此,我觉得有希望使你们相信乍看起来颇为奇怪的关于幼儿性欲的观点。而且我很愿意向你们介绍值得一提的苏黎世精神病专家尤金·布洛伊勒医生的例子,他在几年前曾公开宣称他无法理解我的性欲理论,但后来他完全根据自己的观察证实了幼儿性欲的存在。
要解释为什么多数人(无论是医学研究者还是其他人)宁愿对儿童的性生活置若罔闻是很容易的。在为文明生活所受的教育压力下,他们忘记了自己幼年的性活动,而且也不愿意再回想那些被压抑的东西。如果他们能够开始对自己童年的记忆进行自我分析、修正和解释,他们就会形成另一种信念。
那么,请抛开你的种种疑虑,和我一起从人生的最早阶段来思考一下幼儿性欲。儿童的性本能是由一系列因素组成的,因此,也就可以将其分成来源各不相同的许多部分。最重要的是,它仍然独立于生殖功能,直到后来才开始承担这一职责。它这时的职责是获得各种不同的快感,因为这些快感相类似或有联系,所以把这些情感统归于性快感。儿童性快感的主要来源是对刺激特别敏感的身体某些部位所产生的适当兴奋。这些部位除了生殖器以外,还有口腔、肛门、尿道、皮肤和其他感官表层。既然幼儿性生活最初阶段是从自己的身体上获得满足的,不关注外部对象,因此我们称这一阶段为“自体性欲”(auto—erotism)阶段(这个词是从哈弗洛克·霭理士那里借用来的)。我们又把获得性快感的重要的身体部位称为“性感带”。幼儿吸吮拇指(或肉欲吸吮)就是从性感带获得自体性欲满足的良好的实例。第一个科学地观察到这一现象的人是布达佩斯的一位儿科专家林德纳(Lindner),他已经把这种现象正确地解释为性满足,并且透彻地描述了它向其更高级的性活动形式过渡的过程(1879)。生命中这一阶段的另一种性满足是对性器官的手淫兴奋,它对一个人今后的生活有着深远的影响,以至于许多人无法彻底地克服它。除了这些及其他的自体性活动以外,我们还在非常小的孩子身上发现了把某个外人当成对象而产生性快感的那些本能性成分(或如我们所说的力比多)。这些本能是以主动和被动相对立的形式成对出现的。可以一提的,其中最重要的代表就是造成痛苦的欲望(施虐狂)及其被动的对立面(受虐狂),还有主动的和被动的寻求欲;前者后来派生出好奇心,后者演化成艺术和戏剧表现的冲动。一个儿童的性活动的其他方面意味着做出了“对象选择”,即把某个外人当成这种活动的主要特征,这个人在第一次出现时的重要性来自于自我保存本能的考虑。但是在儿童的这个早期阶段,性别差异还不起决定性的作用,因此如果你认为每一个儿童都有不同的同性恋现象,那并非是不公正的。在儿童的这种广泛、丰富而又分离的性生活中,每一种单独的本能都各自独立地获取自己的快感满足,而后来则会逐渐集中起来,形成两个主要发展方向,因此到青春期结束时,个人的最终的性特征通常就完全成型了。一方面,这些单独的本能从属于生殖器区的支配,因此整个的性生活开始服务于生殖,单独的本能满足的重要性只在于辅助和促进正当的性行为。另一方面,对象选择使自体性欲退居其后,因此在一个人的性生活中,性本能的所有成分都要寻求从其所爱的人身上获得满足。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原始的性成分都被允许参与性欲的最终确立。即使在青春期之前,一些本能的极有力的压抑就已经在教育的影响下发挥了作用,像羞耻、厌恶和道德这样的精神力量已经形成,它们像哨兵一样压抑着愿望。因此,当青春期的性要求达到高潮时,就会遇到水坝一样的反抗性和抵抗性的心理结构,它们使这股潮水流入所谓的正常渠道,令其无法再次唤醒那些被压抑的本能。特别是童年期的排泄冲动(coprophilic impulses)——也就是对排泄物的依恋欲望——总是受到最严格的压抑,对于儿童最初的对象选择所涉及的人物的固恋也同样是如此。
先生们,在普通病理学中有一定则,那就是每一个发展过程中都隐含有病态的倾向,因为这一过程有可能被抑制、被延迟,甚至可能半途而废。在性功能的极其复杂的发展过程中也同样如此。它在每个人身上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即使不陷入退化(involution)(如退行)的历程中,也会遗留下种种异常现象或导致以后发病的隐患。还可能会发生并非所有的本能成分都听凭生殖器官区支配的情况。以此种形式保持独立的本能会导致我们所说的性变态(perversion),而且它会用自己的性目标代替正常性目标。正如我所说的那样,自体性欲不能被完全克服的现象便屡屡发生,大量随之而来的紊乱现象证明了这一点。初始阶段把男女两性作为性对象具有同等价值,这种初始现象持续下去并将导致成年生活中的同性恋倾向,在特定的环境条件下就会深陷于单一的同性恋欲望中。这类紊乱现象代表了性功能发展过程中所受到的直接压抑,它们构成了性变态和那些并不罕见的在性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幼稚行为。
神经症的引发倾向可以以另一种不同的方式追溯到受到损害的性发展。神经症对于性变态就像被动对于主动的关系。出现在性变态中的本能成分可以在神经症中作为情结的载体和症状的建构者而被发现,只是在神经症中它们是在潜意识中运作的。因此,它们受到压抑作用,但在与压抑的抗争中,它们能坚持存留在潜意识之中。精神分析已经清楚地表明,这些本能在很小的年龄阶段的过度强烈的表现会导致一种局部的固恋。这种固恋继而在性功能的结构中造成了一个薄弱点,如果在成熟以后,正常性功能的发展受到阻碍,在发展过程中产生的压抑就会恰好在幼年固恋发生的地方被冲破。
但是你们可能会争辩说,所有这些都不是性欲。我所用的这个词的含义要比你们惯常理解的含义宽泛得多。如果在你们的定义内,我也乐于赞同你们的看法。但是问题是当你们把这个词的含义仅仅局限于生殖的范围内,它的含义是否太狭窄了呢?这意味着你们没有理解性变态,以及性变态、神经症与正常的性生活之间的关系;而且使自己无法在其真正意义上认识到儿童肉体和精神方面的性生活这些容易观察到的萌芽。但是,不论你们如何选择确定这个词的用法,你们必须牢记,精神分析是从完整的意义上,即出于对幼儿性欲的考虑而来理解性欲的。
现在让我们回到儿童“性发展”的问题上来。因为我们一直给予性生活的肉体方面比精神方面更多的关注,所以就这个问题需要做一些补充说明。儿童最初的对象选择是源于对援助的需求,这种对象选择行为需要我们做更深入的研究。他最初的选择是直接指向照顾他的那些人,但很快就集中指向他的父母。正如我们对儿童的直接观察和后来对成人的分析考察中所了解到的那样,儿童与他们父母之间的关系并非丝毫不伴有性兴奋因素的。儿童把父母双方,尤其是其中一方,当成是自己性爱欲望(erotic wishes)的对象。在这样做的过程中,他通常遵从来自父母的暗示,而父母的柔情常常带有明显的性活动特征,尽管这种性活动的目标受到了禁制。通常是父亲偏爱女儿,母亲偏爱儿子;而孩子对此做出的反映是:如果他是个儿子,就希望能取代父亲;如果她是个女儿,就希望能取代母亲。在这种亲子关系中,以及由此引发的兄妹关系中所激起的情感不仅是积极的和充满爱慕的,也有可能是消极的和充满敌意的。由此而形成的情结注定在很早就受到了压抑,但它仍会在潜意识中继续产生很大而持久的影响。由此可以推断,这一情结及其衍生物构成了每一种神经症的“核心情结”(nuclear complex),估计它在心理生活中的其他领域也是相当活跃的。关于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王的神话几乎完完全全地表达了幼儿的愿望,这种愿望后来遭到“乱伦阻障”(barrier against incest)的反抗和排斥。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也同样植根于乱伦情结的土壤,只是披上了更巧妙的伪装而已。
当儿童仍然受到未被压抑的核心情结支配时,他的那种大有性意味的精神活动便开始了。他询问婴儿来自何处,根据他所看到的迹象,猜测到比成人想象的真实情况还要多。他的这种探究的兴趣通常是由一个新生儿的降临给他带来的真正威胁而引发的,这个新生儿被他看成一个竞争对手。在受到其自身起作用的那部分本能的影响,他得出了一系列幼稚的性理论——如认为两性都有男性生殖器,或者认为婴儿是母亲吃饭时怀到腹中,在排便时生出来的;或者把性交看成是敌对的行为,看成一种暴力的征服。但是,由于他的性器官构造的不完善,以及他对女性性通道的隐秘性特征的知识匮乏,这位幼小的探索者一定会以失败而告终。这种幼稚的探究本身,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不同的幼稚性理论,在决定儿童性格的形成和其后的任何神经症的内容方面都具有极重要的作用。
儿童把他的父母当作自己第一个爱的对象,这是不可避免的和完全正常的。但是,他的力比多不会始终固着在这最初的对象上;以后,他只是把父母作为一个原型,并且当他们最后选择对象时机到来时,他会逐渐从父母身上转向旁人。因而,如果一个儿童的社会适应不会面临危险,那么儿童与其父母的这种分离就是一项不可避免的事。当压抑在各种本能成分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或者后来当父母的影响有所松懈时——这些影响是压抑中能量消耗的根本原因——教育的任务就会遇到极大的难题,而在当前,这种难题总是不能以一种理解和不会引起反对的方式来加以解决。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不要认为,这些关于儿童性生活和性心理发展的讨论使我们偏离了精神分析和治疗神经性疾病的主题。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把精神分析治疗看成是旨在消除这些童年残迹的教育工作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