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滨 | 榆林散记(续)

【往期回读】

榆林散记(续)

江都   纪晓滨
纪晓滨先生:从事建筑安装工作,供职江苏省江建集团。国家注册一级建造师。长年随工程项目流动而流动,足迹几乎遍及全国各省。工作之余,喜欢了解周边风景人文,喜欢舞文弄墨。

接《榆林散记》】

驱车八十公里,赶到神木县锦界镇已是晚饭时间。因为点了沙蒿、沙葱、沙芥、炖羊肉、榆林老豆腐等,所以,就餐过程中说得最多的话题便是当地特色菜了。作为东道主,听了自然受用;但是,对于当地菜,我觉得除了食材有地域特点,滋味和花式的精致是比不过淮扬风味的。当然面食除外,羊肉确实也没有膻味,这是值得肯定的。

餐后,几位夫人提出来要到开发区广场转转。广场周长近一公里,用大理石铺设了艺术图案,并且布置了秀美的花木,不输我们的龙川广场。夏天的傍晚,广场上热闹得很,扭秧歌的、唱民歌的、跳现代舞的,当然还有溜达闲逛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呈其能,各择其欢,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这便出了长三角地区初来乍到的一伙人的意料了。——在这远乡僻壤,能有如此气派雅致的广场?与先前满脑子对西北部的映像反差很大。锦界镇分为三个区,每个区的繁华程度都不弱于我们那里的部分乡镇府街道的规模;2018年度被评为“全国综合实力千强镇”,2019年入选“2018中国西部乡镇综合竞争力50强”,让人相信所凭或所评数据确实是实力的体现。

几位女士即兴跟在队伍后面扭起秧歌。离开家乡几千里,还是没有少跳广场舞,难怪我们的大妈们能把广场舞跳到伦敦、跳到巴黎!

夜宿锦界宾馆,确定好第二天的行程,一夜无话。

休整一夜,一个个充足了电,精神抖擞地按既定行程直奔佳县。去佳县不仅仅是冲着白云山的白云观,主要是因为主席曾驻足于此。

我们怀着追循革命先辈足迹的心情,首先选择神泉堡。1947年9月23日,毛主席率领转战陕北的中央机关来到神泉堡,在神泉堡居住了57天。时隔一甲子之余,我们也来到了神泉堡,但与当年的艰危,实在不能同日而语。一路平整的黑色公路,弯弯曲曲的进入深山,把我们领带到“神泉堡革命纪念馆”的门前。

纪念馆由前院、后院和上院组成,是一处清末建筑风格的地主庄园,也是陕北标准的“明五暗二、六厢房”的窑洞四合院。三院之间对内相互通联,对外严于防患,整个建筑设计奇妙。从门前看,只能看到前面一排建筑,跨过门楼进入前院,绕过前院山墙边门,才知后面还有一处四合的后院,后院右端有一斜暗道,道宽仅容一人,由片石竖着铺就。穿过暗道便是上院正门,门旁悬一竖扁,上书“神泉堡中共中央驻地旧址”。当年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汪东兴、江青住在“明五”,警卫和随从人员住“两厢”。下面的后院为各部门的办公场所。各窑洞内都留有当年的用具器物。类似这样的陈设,我曾在延安枣园看过,也曾在西柏坡看过,也曾在王家峪八路军总部看过,都是如此的简单朴实,与南京总统府、西安行营等等的豪华相比,共产党人的办公和生活的用度,恰如村夫。驻立院子中央,想像着一份份电报,一道道电波飞往全国的各个战场,各个窑洞的人们均应是有序而紧张的吧?毕竟是“转战”陕北,放弃了根据地的转战,便充满更多的动荡不安和不可知的危险因素了。在这样的环境和形势下,毛主席就是在这个小山沟的这座窑洞中,第一次提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口号,那是运筹帷幄、胜券在握、乾坤扭转的豪迈信心的体现。数年前(1936年),在离此不远的榆林清涧县,一场大雪让陕北的塬梁呈现出一片苍雄。白雪皑皑的秦晋高原,冰封雪盖停息奔腾的黄河,激起了主席的万丈豪情,欣然填写了《沁园春·雪》。主席身披羊袄,单手叉腰,脚踏冰塬,面对旭日,指点江山的慷慨豪情跃然纸上。

五十七天后,中共中央东渡黄河迁驻西柏坡,经香山进北平,从胜利走向胜利。神泉堡留下了伟人的足迹,记录下伟人的音容笑貌,更见证了伟大事业的艰苦历程。

门槛外,两边各立有一名战士持枪敬礼。尽管是石雕的塑像,依然有凛凛之气让人肃然起敬。

虽没有见到两条神泉,但地灵人杰的说法总归有点道理的。神泉堡本是地主高继荣的宅院,高继荣能够让出住宅,应该是为革命做出过贡献。其子高景德,电机工程专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国际电气与电子工程师学会的特级会员,曾在1983-1988年担任清华大学校长。光庭辉祖,为国有功。重孙高晓松,音乐人,词曲创作者,制作人,导演。留长发、蓄短须,大头胖脸,经常担任各大选秀比赛评委,时称“文化名人”,也算是不辱祖声。

考虑到第一天人困马乏,游程第二天便选择近处的景点。先去26公里处的石峁遗址,路上我先给大家打个预防针:一堆杂石垒墙,看完后不许讲后悔,最好先做一下预备功课,了解一下石峁遗址的历史。同时,我为了激发大家的兴致,吊一吊味口,承诺沿途有两处特别的观赏点值得一看,两车人都充满了期待。

六年前,我们每天去项目的上下班途中,都看见石峁遗址的指路牌子悬在一根水泥杆子上,和一个人造的假警察,风里雨里地一起立在路边的叉道口,牌子很旧很小并不显眼,直到有一次看了一场介绍石峁遗址的专题片,方知那一块被熟视无睹过上百次的路牌,所指的居然是“华夏第一城”,是中国已发现的龙山晚期到夏早期规模最大的城址,距今约4300年。

石峁遗址以“中国文明的前夜”入选2012年十大考古新发现、“世界十大田野考古发现”以及“二十一世纪世界重大考古发现”。石峁古城作为华夏祖先黄帝族的居邑,也可称得上是华夏民族的发祥地。

历史知识告诉我们,金字塔时代属于早期的法老文明,它开始于公元前2700年左右,结束于公元前1750年。石峁与金字塔是属于同一年代段,这样的以地理位置作横向的对比,似乎使我们找到了自己在世界历史上的纵向位置,也似乎更坚定了我们的文化信心:我们五千年的文明是有根据、有底气的。

震惊之余便选了个闲日驾车前往。出高家堡镇往北不足一公里,叉口右转便是进山的黄土道,路本来弯弯曲曲,宽仅容一车,又被前几日暴雨冲涮更添崎岖不平,心怀戚戚,三公里路程开得两手心的汗。终于抵达遗址,但见荒石一堆被铁丝栅栏圈围起来,石堆最高处插着一面红旗迎风招展,旗上书“石峁遗址考古队”,堆下围栏外散置几幢简易活动板房,但其中两间是警务室并有警察值勤,这才让我感觉到面前的乱石堆确乎有很大的来头。

死缠烂磨,又花去一包软中华香烟,并承诺按照木板栈道线路走,只用眼、不动手,才得以同意入内参观。因为考古发掘工作开展不久,石峁遗址只是初现端倪,况且本人又非专业人士,略感索然。

但是,因为晓知其历史背景,便从心里有些发急。发急于这么重大意义的上古遗址,于2006年就被评为国家一级文物保护单位,却没有得很好的保护,还是任其暴露在风沙之下,雨蚀风吹。其后几年,每有朋友来访,均要推荐前往,本意是想让外方人能够领略到陕北高原于荒凉之外尚存厚重的历史文化。甚感欣慰的是,终于于2017年秋冬,石峁遗址己发掘成型部分的主要位置被覆以钢构,原先的土路被驳石加宽铺成沥青路,并成立了“神木市石峁遗址管理处”,以处级行政级别来管理一个景点,显示政府对其重视程度是很高的。

我们的车开到进山路口,但见整条路面金黄灿灿,如同一条镶了黑边的黄丝带,蜿蜒曲折连绵不断地往上飘飞,轮胎下传来“咯沙沙”的压碎声,莫非老乡晾晒的小米?连忙停车观察,原来是喷铺于沥青路面的防滑沙粒层,大家一阵释然哄笑。

沿途路的左边是一道石质的峡谷,刀劈斧削一样的两岸显得很险峻,峡底有一片窄窄的小平川,散落地长着几棵顽强的杨树,每逢山洪倾泻之时,它们该承受多大的压力啊。待到山梁顶部,择一宽敞处停车于路边,居高俯身而视,沟底那几棵树如同盆景,对面的沟崖上是一处村落,远远近近的散落着几处人家,虽都是窑洞式结构,但大多已不是掏入山体的那种半天然的窑洞了,而是离了山体选平坦处用砖石箍制的。坡坡上有三两头黄牛默默地吃草,好像怀着很大的心思,思考着千古的难题。村子里瞭不见一个人,有鸡鸣声隐隐传来,禁不住吼了几句《圪梁梁》,立刻刺激了大家的神经,同行的大人孩子都冲着川峡、冲着远方的黄土高原大声呐喊。一时,叫喊声、欢笑声、折回声交相响应。

可惜是阴天,能见度低,即使站在了高处都不能放眼,没有了我前次晚春时节来时所见的,那满川满沟的山花,灿而不艳,一片如烟,如同淡粉轻黄的水墨写意,真是“山花烂熳燃川溪,树树枝枝尽可迷”。我们停车处的山坡上方,原住着的三四户人家都已搬迁了,留下空落落的窑洞和空落落的石垒院落,还有一座碾盘,这些遗留的物件,虽然记载了曾经的生活气息,而其时的衰败气息却是死寂死寂的,唯有路口斜坡上的那两棵树,不见一片绿色的叶子,满树全是细碎的浅红的花在怒放,没有蜂飞蝶绕,只有清风掠过。两棵树一高一低,一大一小,如同燃烧着淡色火苗的两柱火炬。但我从那表面肆意的灿然中,分明的感觉到一丝被遗弃的悲凉。

如今,那两棵树还在,其周已是半腰的野草。原先遗废的窑洞已经坍塌得没有痕迹了。

‍过雷家畔村,路的左边便有一条高不足两米的土石墙逶迤相随,时隐时现。在石墙的“马面”处再次停车下来,这是沿途第二处观赏黄土高原风光的绝佳位置。扑面而来的黄土高原,即使遮了雾气也依然不减雄浑苍劲。远处塬上星罗点布的风力发电机,如同孩子们手中的风车,只是少了斑斓。白色的风车在旷野的风中轻轻翻转,让人想起大海上翻飞的白色海鸥。由于近年治沙的卓有成效,加上又是多雨的夏末,整个高原显得绿意融融,没有了想像中的荒凉,让人感到一点点缺失,就如同去一座古城观光,却满眼现代的建筑而觉得少了汁味。这种感觉其实是不应该的、不积极的,沙漠变绿洲是人类的共同愿望,与其说是人类在战胜自然,不如说人类是在修复呵护自然。我亲眼见证这十几年来,从榆林到鄂尔多斯、到包头、到呼和浩特,整个毛乌素沙漠绿色渐变的过程。如果有一天,响沙湾景点因沙退林生而关闭,我们都应为之高兴,整个黄土高原都变成绿色高原,那是一幅多么美好的愿景。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终于搞清楚玉米和高梁生长形状上的区别,终于亲眼看到长在地里的小米,一群人都孩子般的兴奋起来,呼朋引伴地与小米合影,与高梁合影,与黄土高原合影。

钢结构保护下的石峁遗址,虽少了以前的荒芜,却如同一位满脸皱纹、布满风霜的世纪老人,戴了一顶现代的、流行的宽帽,孑孓孤立在沟壑旷野上,感觉有一点别扭,有一点突兀,甚至有一点滑稽。但这正是前几年我的所愿,毕竟如此一来,石峁遗址风蚀的进度会有所减轻。如果,我们不仅发掘出4300年前的遗址,而且有此保护措施,从而能将之传承给4300年后的人们,岂不是一件善事和幸事!

视听了遗址介绍,行色略显匆匆地游峁一周。4300年,放在时间长河中只是一瞬,但若放在人文历史的轴线上还是比较久远的,时空的沧桑感倒反而不强烈了,感性和理性的认知都不太深刻。大家彼此嬉笑着能从那石墙缝中寻得一块“峁玉”,遗世各方、散佚海外的“峁玉”,每一枚都价值连城。其实,峁玉也好,峁石也罢,其物理结构和化学组成并无大异。4300年前荒遗的皇城遗址和四、五年前迁移的无名村庄,各自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湮没了,似乎也无大异。一座建筑、一件物件之所以能成为文物,其价值所在乃是其中凝结了人类的劳动的汗水和智慧的结晶。人们对文物的发掘、研究、收藏、把玩、凭吊,无不寄托了人们对先人远祖的追思,和对人类自身根源的追溯。从那些携带着远古文明信息的各种文物中,去寻找祖先文化的遗传DNA,寻找到人类自身民族的和文化的归宿;从那些曾经改写过、影响过历史方向的或重大、或细微的事件中,了解历史进程的来龙去脉。沿途相伴的石墙其实便是石峁皇城的围墙,当我们无视地抬脚跨越,它的抵御功能尽丧。我们发掘历史是为了传承历史,借鉴历史,把握当下,规划未来,我个人认为,这便是文物考古工作的意义。

近日,石峁遗址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正式启动,曾经与之谋面的我们预祝申遗成功。

石峁遗址,属于榆林,属于华夏,属于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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