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善祥 | 野蔷薇(纪实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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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蔷薇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先生:小纪镇竹墩村人,扬州作协会员,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著有《竹墩史话》《杨树庄风情录》。

兰花在庵的四周种上了野蔷薇,那些野蔷薇长得蓬蓬勃勃,花儿开得五彩缤纷,奇怪的是野蔷薇枝干上的刺不见了。兰花整天在古观音庵吃斋念佛。杨树庄上人信佛的人越来越多,古观音庵香火十分旺盛,前来烧香拜佛的女人络绎不绝。

1

24岁的为成要砌房造屋的消息在杨树庄不胫而走,乡邻们纷纷摇头叹息:“这年头别说砌房,搭个猪圈,恐怕头都要烦大。”“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十个指头不能当梁柱啊。为成砌房子那是做梦娶媳妇,想得美。”“不管好丑也该砌间房了,没房子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大队孙书记那18岁的女儿兰花说:“愚公还移山呢,只要下决心,还愁砌不成两间草房?”有不少人口头上赞成兰花的说法,但在心里嘀咕:“你这姑娘站着说话不腰疼。拆屋一顿饭,建屋三石米。这年头肚子都填不饱,难啦!”

为成是家中的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他的爸爸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一年上吊自尽,妈妈和四个儿子挤在两间“顶头府”舍子里。那天晚上,一家人刚吃过晚饭,为成告诉妈妈说今晚有大事相商,妈妈知道为成这段时间眉毛拧成疙瘩,夜里睡觉翻身不断,估摸他心中有事纠结,因此,吃过饭连锅碗都没有洗涮,搬张小爬爬凳坐下,对为成说:“成儿,什么事情要商量?你说吧。”三个弟弟围着妈妈坐下,瞅瞅大哥绷着的脸,大气也不敢出。“妈,我想了好久,还是铁下心跟大队要回我家的三间瓦房。”妈妈浑身打了个颤,惊恐地盯着儿子的脸,嘴巴张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妈,看你怕得什么样子,我又不是去杀人放火!只想要回本来就属于我家的房产。那三间一厢瓦房,是土改时分给我家的,土改证上盖着县政府的大红公章,还有县长的签名呢。”妈妈其实心里早有预感,她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成儿啊,你难道忘了你爸是怎么死的?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老的老小的小怎么活啊?”妈妈没有哭出声,呜咽不止。三个弟弟呆呆地陪着妈妈流泪。看着妈妈悲痛欲绝的样子,三个弟弟惊恐万分的模样,为成泪水盈盈,他的心碎了,默默地走出小屋。

为成家在土改时被划为地主成份,七八十亩土地被分了,三间一厢七架梁瓦房并没有被没收,留下给他们一家住,县政府颁发了土改证。成立人民公社时,他家的房屋被公社强行收去,作为杨树庄的大队办公室,一家人搬到“顶头府”舍子里。1965年,为成的爸爸曾给县政府写过一封信,要求归还属于自己的房屋。当时的公社干部承诺,待大队建好办公室就归还房屋。为成爸爸心里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但最终还是答应了。谁知道“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造反派认为,为成爸爸写信向政府要房子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资本主义复辟的冲锋号。于是,为成爸被挂牌批斗、游街,成为阶级斗争的活靶子。为成爸死后,为成妈再三叮嘱儿子们:“从今以后,哪个都不允许提房子两个字,有两间舍子也能落脚生活,苦就苦一点,慢慢熬吧。”

为成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咬咬牙,放弃了要房子的主张,他不忍心让妈妈担惊受怕。但他告诉妈妈:“今年无论如何要砌两间草房。妈妈说:“成儿,能砌成吗?”“能,一定能!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妈妈十多年来第一次脸上有了笑容,她连忙走到床前,掀开被子、棉席,拨开一块床板,从床杠下面摸出一个油布包递给为成。为成打开裹了一层又层的油布包,里面是一张张面值一圆、贰圆的人民币。为成惊呆了:这么苦的日子,妈妈是怎么省下这些钱的。“成儿,我还有一副娘家陪嫁的金耳环,存放在你姨娘家,为的是急难之中卖掉救急用。”为成一把抱住妈妈失声大哭。为成怎能忘记,那年妈妈连续几天夜里发高烧不退,就是不肯去大队卫生室看病,为的是省下挂号费五分钱。妈妈只是夜间用冷水手巾敷在头上消热挺过去了。

砌房子必须有砖头打墙基。那年头别说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买不到砖头。那么只有在平地上用土墼直接砌墙,一旦遇到连日大雨,土墼墙会倒塌。怎么办。穷有穷办法:“打墙”。所谓打墙,就是用门板之类的板材扎一个比墙宽许多的“笼子”,把挑来的黑粘土均匀倒入笼中,厚度在二十公分上下,用打泥的郎头(农民自制的一种生产工具,柄是竹杆的,和人身高不相上下,郎头是木头的,20多公分长,有小碗口那般粗)反复捶打泥土,使泥土粘合有韧劲。一层泥土打捶结束,再撒一层新土。用黑粘土打的墙,宽而结实,之后,再在墙上披上一层草苫子,这样能够抗得住雨水的冲刷。

2

生产队里的活儿一年忙到头,“四夏”、“三秋”难得一天不开夜工,根本没有休息的时候。为成“打墙”只能选择开夜工。弟兄四个齐上阵,老大老二负责挑土,两个小弟弟力气单,只能挖土;在“笼子”里撒上一层土后,兄弟四人一起用郎头捶打夯实。干到夜间十二点就歇手,第二天要在队里出工呢。以这样的速度十天半个月也打不成墙。为成决定请人帮工。跑了一个晚上,只请到两个年过花甲的老汉,他们在队里不属于主要劳力,平常都干些辅助性的轻活儿。不是乡邻们人情淡薄,实在是白天在队里劳动强度太大了,收工到家,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夜里哪还有力气来帮工。

第二天晚上,天上下着蒙蒙细雨,老汉说:“下细雨打墙最好。”为成弟兄俩挑土,两个老汉负责用郎头捶打,伴随着郎头捶打的此起彼伏声,还有两老汉哼哼哈哈的号子声。不知是什么时候打墙的队伍里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孙书记的大女儿兰花。

兰花的名字是爷爷给取的。爷爷见是女孩子,很不高兴,所以给孙女起了个兰花的名字,意在拦住“花”,希望下面结“果”,谁知兰花后面来了五个妹妹。爷爷唉声叹气:“人家五朵金花,我家倒有六朵,光开花不结果,空忙一场。”兰花在杨树庄称得上是庄花。虽然生在杨树庄,长在杨树庄,风里来雨里去,整天和泥巴打交道,她那张白果脸一年到头总是白里透红。杨树庄上人说她是“汗脸皮”,太阳越晒,脸庞越是白里透红,水灵灵、粉嘟嘟,爱煞人;尤其是两条油光闪亮的辮子一直垂过腰际,挑担、栽秧时把辫子盘在头上,插一枝时令的鲜花—春天连皮抹下的杨柳絮花,夏天栀子花,秋天野菊花,冬天绢绸编成的蝴蝶花。不管什么花戴在她头上都是那飞彩灵动。兰花心地善良,从来不和任何人发生口角,又乐于助人。庄上人有个急难之事,往往不找她当书记的爸爸,而是先找兰花,只要是兰花答应的事,十有八九能成,庄上人说,兰花能当孙书记的一半家。孙书记十分怜爱兰花这个大女儿。因为兰花不仅仅有文化(高小毕业),队里的粗细活儿样样行,而且人缘特别好,小小年纪说话让人爱听,在庄上有一定的影响力。孙书记原打算培养兰花当大队妇联主任,但兰花一口回绝。

别看兰花还才18岁,打墙倒像是行家里手,她挥舞着榔头像鸡啄米,专门捶打“笼子”的边边角角,她说:“边角夯不实,墙就不合家,打墙就是要在榔头上多花力气。”“兰花姑娘在行呢。”张老汉夸赞说。

已过半夜,为成的妈妈煮了一大锅菜粥,菜粥里下了一些糯米粉面搓的小圆子。大家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一大碗菜粥圆子边吹气边喝,狼吞虎咽,片刻之间碗底朝天。兰花吃完一碗就放下筷子起身。“兰花,承你情也来帮忙,真让我们过意不去,来来来,再吃一碗,锅里多呢。”

“饱啦。明儿晚上我把招娣、青儿、党儿她们三个喊来,人多打墙快,早点打好防止天下雨。”

三个月后,为成的两间一耷小草屋建成了。虽说是土墼墙、毛竹梁,终能挡风遮雨,有了个家。

3

大队办起了小窑厂。为成去了窑厂,专门干装窑、出窑又苦又累的活儿,但挣的工分也多。兰花也去了窑厂,她专门打砖坯。这可是女工中最苦最累的活儿:翻土、挑水泡土、用钉耙反复拉土拌和,然后用双脚不停地踩踏,使泥土成熟变粘;最后把成熟变粘的泥土掼进砖坯模子中,用自制的钢丝弓划去多余的泥土,取出模子,一块砖坯就成了。当时打砖坯不记工分,算钱,打一块砖坯可得一分钱。一般的年轻妇女一天打不了500块,兰花起早贪黑,一天打1000块,全大队独一无二。这其中有为成的功劳。每天窑场收工后,为成即为兰花翻土、挑水泡土,第二天天不亮去拌泥、踩泥。兰花进窑场就打砖坯,一天干十多个小时,汗水浸湿衣服,现出一片片白霜。1000块砖坯换回10元钱,70年代,一天挣10元钱算是凤毛麟角。起初,兰花发现有人帮她翻土、挑水泡土时就猜到是为成,她并不问为成。第二天早早来到窑场,看到为成正挥汗如雨在踩踏泥土,送去一个甜蜜的微笑,递给他一个煮鸡蛋:“快趁热吃了吧。”为成憨憨地一笑:“你吃吧,打砖坯是吃人饭用牛力,你还小,伤了身子一世的患。”兰花把鸡蛋塞进为成的口袋:“人家都19岁了,还小?”你挑窑那么辛苦,还帮我,我、我……”兰花泪眼盈盈,扭过头去。

夏天的夜晚,暑热炙人,蚊虫叮咬,让人难以入睡。杨树庄人大都在门前空地上燃一堆蚊烟,放一张春凳,或是搁一扇门板,人们打着蒲扇坐在春凳上、门板上乘凉,听老人讲那牛郎织女鹊桥会、田螺姑娘等老掉牙的故事。兰花和几个小姐妹在却从不在家门口乘凉,总喜欢到为成门口乘凉。为成家没有春凳,御下两扇大门,用两张板凳搁着,燃一大堆蚊烟。为成总是在蚊烟中放着十几片苦楝树枝,驱蚊效果相当好。为成心细,早早烧好一大缽子大麦茶,兰花她们一去都会抢着喝上一碗,“大麦茶崭呢,清凉去火,花钱买不到。”兰花银玲般的笑声划过夏日夜空,余韵绵绵。这时,为成不声不响地从屋里拿出一把自制的二胡,不徐不疾的拉起民间小调《数鲜花》《月儿渐渐高》。兰花她们随着悠扬的琴声哼唱起来。琴声、歌唱声、虫儿的鸣叫声,组成一支夏天乡村夜晚的交响乐。再苦的日子里有琴声,歌声总是美好的,令人暇想的。

4

俗话说:“坛口易封,人口难瞒。”兰花和为成相好的事早已成为杨树庄上人茶余饭后悄悄议论的话题。不久,兰花爸爸终于知道了。为成的房子砌好之后,就有好事者告诉孙书记:“你家兰花怕的跟为成好上了。”孙书记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女儿兰花才18岁,为成比她大6岁呢,何况为成家是地主成份,他们俩哪方面相比都差一大截呢,因此并不在意,只是对女儿说过一句:“往后你要少跟为成接触,免得庄上人嚼舌头。”兰花嘻嘻一笑。他相信女儿是个懂事明理的人,从来不和男青年嘻嘻哈哈,更不疯疯傻傻。现在看来,事出有因,庄上人议论兰花并不是空穴来风。孙书记陷入从未有的苦恼之中。他十分怜爱这个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女儿相貌出众、才干过人,他从心眼里巴望女儿找个好人家,将来也有个依靠。他决定跟女儿好好谈一谈。他坚信,凭自己当书记十多年的经验,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人物都打过交道,两千多人被他管得服服贴贴,还愁一个女儿管不住。

孙书记连续三个晚上和女儿兰花促膝谈心。第一天,他并没有切入主题,而是海阔天空、漫无边际的和兰花拉家常,父女俩谈得很开心。孙书记心中窃喜:拢络感情,让女儿消除戒备心理的目的达到了。第二天晚上谈话并不轻松。爸爸说:“兰花你也19岁了,好考虑找个婆家。”女儿“嗯”了一声没了下言。“我看田主任家在供销社工作的儿子不错,家庭底子好,又有一份既体面又吃香的工作,你嫁过去肯定能过好日子。”兰花朝爸爸翻了个白眼,撇撇嘴,以鄙视的口吻说:“就他那德性,看到他都呕心,整天吊儿郎当,见到姑娘就迈不开腿。”“你这么讨厌他?那就不谈。那个在大队当团支书的小李可不错,头脑灵活,很有前途,他家有三间大瓦房呢。”兰花站起身:“一个马屁精,田里什么活儿都做不好。三间大瓦房又不是他砌的。”爸爸有点急了,乱了阵脚:“这也不行,那也不好,你到底要嫁个什么样的人?说出来让我听听!”兰花调皮而又撒娇地说:“就不告诉你!”说罢,自顾朝她的房间走去。这个晚上的谈话是不欢而散。第三天晚上,兰花爸爸失去了耐心,直奔主题:“兰花我告诉你,从小我就掼你,你长大了,不要不识惯!”兰花轻飘飘的撂出一句:“哪个爸爸不惯自己的孩子?”“你这丫头”,孙书记站起身,甩掉烟头,在堂屋里走来走去,好一会才厉声说道:“我今天跟你挑明,说千道万,你决不能和为成相好!”“为成怎么啦?”兰花淡淡地说。孙书记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我不是嫌贫爱富之人,关键的关键、核心的核心是为成家地主成份!我堂堂的大队书记怎能阶级路线不清,找个地主的儿子当女婿,这成何体统?”兰花把头深深的埋在胸前,不想撘爸爸话。“兰花,你从小就聪明,又有文化,还是个共青团员,怎么倒忘记了阶级斗争这根弦?这么大的一个杨树庄,你哪个不喜欢,偏偏喜欢一个地主的儿子,真是中邪了。”“周恩来总理说过,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还跟我讲大道理,什么选择、有他选择的吗?杨树庄上数他为成文化程度最高,当民办教师、进社办厂当工人、到七所八站工作怎轮不到他。你好好想想,庄上有哪个初中生在队里扛扁担?”“扛扁担不丢人,劳动最光荣!”眼看下面的谈话无法继续了,孙书记想了想,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对兰花说:“我不想跟你盘见识,你夜里睡觉好好想想,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关系到一辈子,哪个做父亲的都巴望儿女们能过上好日子。”

事后,孙书记叮嘱妻子:“你要留个心眼,防住兰花这丫头,晚上别让她出门,尤其不能让她朝为成家跑。”妻子点头应允,心里说:“一个大活人我怎么防,难不成让我把姑娘捆在家里,儿大不由娘噢。”接着对丈夫说:“兰花爸,你赶紧托人替兰花找个好婆家,姑娘大了,在家不是冰糖是个矾(烦)。”其实,孙书记早已拜托人了,只等兰花松口,上门一相亲准成。

冬天的一天晚上,西北风呼呼的,看样子天要大雪了。兰花吃过饭丢下碗就出了门。她妈妈喊了几声,问她去哪儿,兰花不应,一溜烟儿跑得没影了。“唉,这丫头心野了,怕是收不拢了。”正在这时,兰花爸回来了。“兰花呢?”“刚出了门。”“去哪儿了?”“不晓得,丢下饭碗就跑。”“你个活死人,不会问问?”“问了几遍她不睬,我有什么办法?”孙书记眼睛瞪得像铜玲,抓起桌上一只碗猛地摔在地上,“咣当”一声,碗碎片直飞,“快去把她喊家来,快去快去!”兰花妈从未见丈夫发过这么大的火,心疼一只好碗被摔碎,“有话说话,掼什么碗。”说着急匆匆抬腿出门。

兰花回来了。孙书记失去耐心,发了一通火,下了最后通牒:“你若想和为成好,从现在起滚出家门,从此孙家没你这个人!”兰花以为爸爸说的气话,不想说什么。“你哑巴啦?怎不说话?”兰花气冲冲地回答:“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孙书记一拍桌子,几乎是咆哮:“今天必须弄个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要么你跟为成一刀两断,明儿跟我去镇上相亲;要么你就滚出家门。”兰花站起身,望望怒气冲天的爸爸,瞥了一眼满脸惆怅的母亲,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死命咬住嘴唇,不让泪水流出来:“爸,妈,我死都不去相亲!你们不要逼我。”“你个死丫头胆子大了,还用死来威胁我?我不是被人吓大的,我什么阵势没见过,什么刺头没较量过?死死死,河里又没盖盖,真想死你去跳河!”兰花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想不到爸爸这样绝情,猛然起身要朝门外奔,妈妈眼见手快,一把抱住兰花:“爸爸说句气话你也当真。”说着把兰花死命摁在凳子上。“兰花爸你也少说两句,恶话善说,自己养的啊。”孙书记连连拍打桌子,吼道:“反天了、反天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死,还是那句话,河里没有盖盖,你跳河去吧!跳河死了倒干净,让我眼不看心不烦。”兰花像一头母豹,猛地踢翻凳子,箭似的冲入茫茫黑夜。兰花妈醒悟过来,放声大哭:“没得命了!要出人命事了!你个杀千万的,逼迫女儿寻死。”随后奔出门呼喊:“兰花兰花,兰花——兰花——”

兰花一口气奔到庄东头为成房子旁边的大桥上“咚”地一声跳入河中。“快来人啦!兰花跳河啦!救命啊救命啊!”

为成抱着兰花从河里爬上岸,兰花妈也到了,浑身像筛糠。“我、我不回家!”兰花脸色煞白,口中不住地吐水,“我、我不回家,让我回家我还跳河。”“快走快走,我回家给兰花拿换身衣服。”为成知道兰花妈默许了,便抱着兰花朝自家的小屋疾步走去。

兰花换上衣服,喝下为成为她熬的生姜红糖茶,脸上泛起红晕,坐在被窝里。兰花妈泪水汪汪,不住地劝兰花:“兰花乖乖,听妈一句话,我会慢慢说服你爸爸,你跟我回家吧。”兰花妈认为,一个大姑娘还没结婚,怎能在一个单身男人家中过夜,这亊儿传出去丢了祖宗八代的脸。兰花双唇紧闭,连连摇头。这时为成说:“娘娘(婶婶),我去跟看场的陈大哥挤一夜,你就在这儿陪兰花吧。”兰花妈想了想点头答应了。兰花喊道:“为成别走!”为成看懂了兰花的心事,挨在兰花身边坐下。兰花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为成的手。他们三人一直坐到天亮,对如何处理这件事,兰花和为成都赞成兰花妈的主张:由兰花妈找大队会计为他们俩开个结婚证明,第二天下午由为成带着兰花乘车去浙江为成的姨娘家,对外宣称是旅游结婚,借此机会为成也可在浙江跟人学门手艺。之前,为成多次向大队申请外出学手艺,大队以劳动力紧张为由而拒绝,其实就是因为为成家成份。没有大队证明,到哪儿都无法立足,会被当地政府当着“盲流”赶回老家。

5

六年之后。为成夫妻俩挑着一副木匠家伙(工具),抱着六岁的儿子回到杨树庄。孙书记已改任大队副书记。他一辈子没生个儿子,听说兰花抱着儿子回来了,之前的怨恨早已抛到九宵云外,急不可待地催妻子赶快把外孙子抱来让他看看。

为成真的不简单,不但学会了木匠手艺,还学会了瓦匠手艺。一天到晚闲不住,东家找他打张桌子,西家找他砌个墙,随喊随到,从不计较吃喝,咸菜汤、豆腐汤吃得香,干起活儿不让档。兰花把两间一耷草屋整得滑滑滴滴、清清爽爽,门口一大片沆沆洼洼的土地平整得四角方方一刷平,一圈竹篱上爬满野蔷薇,开着细细的粉嘟嘟的白花、黄花、红花,色彩艳得耀眼,引来一群群蜜蜂、蝴蝶,也引来多少青春少女流连忘返。种植的瓜果蔬菜,吃不了也不卖,左邻右舍相送。

政府的好政策来了。为成家地主帽子摘去了,他真的焕发了青春,压抑了许久、许久的创业欲望萌芽了。

这年的十月,为成借了2000元,租了生产队三间旧仓库,办起了五金铸造厂。真的是白手起家,铸造用的模具是他自己动手用桑树做成的,板凳桌子是他开夜工打的,连厂招牌也是自己做的。不会铸造技术,就跟別人学,学会了再教新人。为了减少开支,他身兼数职,厂长、外勤、供应、师傅、工人都他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干,就连大年三十这天,一直干到深夜十二点多钟。兰花把家中的什么家务活儿都包揽了,还要照顾上学的儿子,一有空闲就去厂里帮工,三间旧仓库虽然破漏不堪,不到半年焕然一新,砌了院墙,院墙四周栽上了野蔷薇、月季花、栀子花、凤仙花、菊花、梅花、大叶兰、对子莲等花卉和常青灌木,一年四季花香不断,常常引得路过人驻足观赏。

小工厂的生意渐渐好了,生产的产品大都送往离家40公里的A县和离家60公里的A市。为了节约成本,为成和兰花每隔二三天就要骑自行车上一趟A县或A市,去时驮一百二十斤重的货,回来时带一百多斤重的材料,有时为成一天跑两趟A县,从不觉得苦。

十年后,为成的企业跻身市百強企业行列,铸造厂早已更名为有限公司,三万多平米的大楼十分气派,门卫已全部换上保安公司的保安,统一着装,为成无论是坐车还是步行到公司,四名保安都立正敬礼,兰花劝阻过几次,人家说,这是规矩。

为成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挂在墙上的二胡(五年前,为成花5000元从苏州乐器厂定制的)已落满灰尘。三年前,为成隔三差五,不管什么时候回来到家中,什么事都不干,先拉几段二胡。这个时间是兰花最快乐的时候,她会为丈夫泡上一杯龙井后,搬一把椅子坐在丈夫对面,静静的听他拉二胡。悠扬缠绵的琴声像绵薄的夏云,一朵朵,一朵朵,悠悠地和着明月,伴着微风在寂静的夜空画出了一条空灵的弧线,也在兰花的心头萦绕,兰花的心儿醉了。这一夜他们俩必定是如胶似漆。可惜,这样的日子竟成了回忆,兰花的心头爬上缕缕哀愁,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失落感愈来愈強烈,无法排遣。

兰花渐渐成了个闲人。公司的事儿她插不上手,一帮年轻的大学生进了公司,办公都用电脑。去食堂帮忙吧,众人把她推得开开的,“老板娘,你来帮厨被老板晓得要扣我们奖金。你看看我们哪儿做得不好可以批评,我们保证改进。”兰花只得悻悻地回家。家中一幢三层楼别墅也用不着她打扫卫生,有钟点工定期上门服务。就连家中几十盆名贵花卉盆景也都有专人定期上门养护。她真的无事可干,儿子出国读书去了,家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儿子一个月和她视频一次,三分钟一到,儿子就挂机,每次想了一肚子的话,见到儿子说不上三句。每每回想起一家三口在小草屋里欢声笑语的场面兰花不禁泪水盈眶。最让他伤心和无法理解的是:丈夫跟她分床睡了,说是工作压力大,回家需要静心休息,希望她理解。她能理解吗?庄上人谈到男女之事都会说“四十如狼,五十如虎”,难不成丈夫那方面真的出了问题还是他的心出了问题?她反复思考,无法得出结论。用庄上人的话说,为成对兰花好得上了天。为成的工厂赚了钱后,首先为兰花买了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金镯等。庄上女人哪个不羡慕,都说兰花命好、福大。为成虽然成了千万富翁,但富贵不淫,从不赌钱、从不进歌舞厅,也没有风流韵事。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现在兰花唯一可做的事,就是观赏、管理门前铸铁栏栅上的那些野蔷薇。本来那年为成已让人挖去那些野蔷薇,换上五彩月季和青萝藤,但兰花板着脸坚决不允许,亲自动手把五彩月季和青萝藤用刀砍得一塌糊涂,把挖掉的野蔷薇重新栽上。为成沒好气说了句:“更年期到了,变态!”“变态就变态!”兰花第一次和丈夫红脸。那天她气得晚饭都没吃就上床了。为成好像沒事儿一样,在公司忙这忙那,一连数日都未进家门。

6

兰花最小的妹妹招娣在为成公司当出纳会计,打扮得珠光宝气,时常跟着姐夫参加各种交际应酬,成为公司举足轻重的人物。当她听姐夫说姐姐近年来性格变了,经常闷闷不乐,便自告奋勇去摸摸姐姐底,做做思想工作。这天,招娣一大早带上两只榴莲和一瓶法国香水到了兰花家,未进家门,咯咯的笑声已传入兰花耳中,“老板娘大姐你好啊!”兰花开了门轻轻地拍打了招娣的脸庞,“疯丫头,哪天才能正经一点,下次再听你喊老板娘,撕烂你的嘴。”“啊依喂,我的好姐姐亲姐姐,下次不敢了。”随后拿出榴莲和香水说:“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这是正宗的马来西亚榴莲。”说着剥开皮,递给兰花。兰花捧着榴莲在鼻子上嗅了嗅,惊呼“这是什么鬼东西,味道难闻死了,我不吃。”“真是土包子、洋盘,榴莲是当下最时尚的水果噢,你不吃,我吃。”说着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这是法国香水,你肯定喜欢。”说着打开香水瓶朝兰花身上喷洒。兰花连连后退,“你真会糟塌钱。要得俏,自来俏,打扮起来被人笑。”

招娣坐在椅子上,呷了两口茶,对姐姐说道:“姐,听说你近来闷闷不乐,还和姐夫斗气,究竟是哪儿不遂心?说给小妹听听。”“你可晓得你姐夫多少天都不回家啦?”招娣一拍大腿,哈哈大笑:“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姐夫公司千头万绪,他整天忙得八头开花。你没听说过这么一句话,企业家,只有企业没有家。大姐呀,你要学会理解和包容。”“我问你招娣,如今有哪一个人理解我?”兰花说完这句话,泪水朴簌簌的流下来。招娣起身在堂屋里皱着眉来回踱步,一会儿对兰花说:“姐,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该有的东西都有了,想花多少钱,姐夫都给得多多的。像姐夫这样的人,杨树庄找不出第二个。你别是怀疑在外面有女人吧?别说没有,即使有个把红颜知己也属正常。人们不是常说,哪怕男人外面彩旗飘飘,只要家中红旗不倒,你就可以放心大胆的睡觉。你就知足吧,我的好大姐。”兰花气得浑身打颤,双目怒睁,“这么说,假如你男人在外彩旗飘飘,你也知足。”招娣劈口答道:“我那熊老公有那本事,我睡着笑醒了。”“啪”的一声,招娣挨了兰花一巴掌。“不要脸的东西,滚滚滚!”招娣委屈地捂着脸灰溜溜地走了。兰花把招娣送来的香水猛地掼在地上。

半年之后,兰花领头组织一班人把在“文革”中被拆毁的古观音庵重新建了起来,据说她花费了近50万元,但在建庵的功德榜记载的是500元。

兰花在庵的四周种上了野蔷薇,那些野蔷薇长得蓬蓬勃勃,花儿开得五彩缤纷,奇怪的是野蔷薇枝干上的刺不见了。兰花整天在古观音庵吃斋念佛。

杨树庄上人信佛的人越来越多,古观音庵香火十分旺盛,前来烧香拜佛的女人络绎不绝。

2020年8月12日写于竹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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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善祥 | 无所谓(内涵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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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善祥 | 喇叭之死(绝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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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善祥 | 猫眼(绝妙小说)

    [往期回读] "丁中广祥"公众号2018年度分析报告 小巷故事多    含辛茹苦慈和母 我在这里守望你    今天 坚贞不屈生身父 看海    昏黄烛火下最美是你 我想给您一个像样 ...

  • 花善祥 | 白果树(精品小说)

    [往期回读] 那天我像孩子 苏农子弟聚会    我的婆婆 隔世水上人家    儒雅丹心祖父 滕家舍的哑女    冬日的小棉袄 那一年的冬天    男女生钩被子 宜陵私塾先生    竹墩豆腐先生 江都记 ...

  • 花善祥 | 牛爸爸

    牛爸爸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先生:小纪镇竹墩村人,扬州作协会员,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著有<竹墩史话><杨树庄风情录>< ...

  • 花善祥 | 大姐

    大  姐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先生:小纪镇竹墩村人,扬州作协会员,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著有<竹墩史话><杨树庄风情录>< ...

  • 花善祥 | 马祥根的父亲

    父  亲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先生:小纪镇竹墩村人,扬州作协会员,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著有<竹墩史话><杨树庄风情录>< ...

  • 花善祥 | 在小纪小学

    在小纪小学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先生:小纪镇竹墩村人,扬州作协会员,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著有<竹墩史话><杨树庄风情录>&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