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初夜｜“我怎么会怕一张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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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站在街上，风就吹过来，我们说再见。我看着紫紫走了，她的长发让有点儿黄的路灯一映也有一抹黄，有一些细腻的光泽。她走了一百米转过了身，跑了回来，一下就扑进我的怀里。因为我的手臂没有动，她应该是靠在我怀里的。她说，我冷，抱抱我。

我在抗拒着自己的缓缓抬起的手臂，可最后还是扶在她的肩上，她的肩颤动了一下。她说，抱抱我。

我还是拥抱了她，在我怀里，她是那么小。那是一条叫花楼的街，我们紧紧拥着，直到我们的胸膛暖和起来。后来我们的嘴巴缓缓地贴切了。整个过程非常和缓，后来我在一本书看到这种吻叫做大出殡式吻。可在当时我们没有章法的。先是她的脸碰了碰我的脸，接着她的手摸了摸我的胡子，她说，你的胡子好硬。后来我就捧着她的脸，就像捧一捧水那样捧着。

她说，我的脸捧你的手。我喜欢。

我们就那样站在街上，很久。我们就那样吻着，很久。

她说，我换不过气了。我们一同哈哈大笑。

我说，我送你回家。

她说，我不，我想你就这样陪我。

我说，就这样流浪在街上？

她说，那我们去哪里？

我提议去我的住处。她说，你别这样老谋深算好不好？我说，那怎么办呢？她说，我还没有和男人一起过夜的经历。我说，你想错了，我不会怎么样你的，对于我来说，怎么一个小自己十岁的女子，我有犯罪感。

她看我，妩媚的那种。我说，我看出来你的妩媚是做出来的。她说，我天生妩媚。

我们悄悄地上楼，楼道很黑，在我的门口，我对她说，你等一下，我去开灯。她没有说话，默默地站住了，我飞快地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在一起。灯亮了，紫紫就进来了。

她肯定有点吃惊这一屋子的色彩，她说，漂亮极了。然后她看着我说，你整天就这样地画？我说，这是我谋生的手段。

她看了一会儿我正在进行的那幅人体画，她问我，这是你的模特吗？我摇了摇头说，不是，是我组装的。她有点不相信地看着我，说，你就像上帝一样的。我是说，你是上帝的那只手。你是不是有造物主一样的快乐，我是说，每当你画完一幅人体的时候？

我说，别把我当艺术家。这是商品。

她说，别扼杀我对艺术的一丁点神秘感。

后半夜了，房子里也有些冷。她说，我们上床吧，冻得我脚疼。

我给热水袋里灌满了水，放在被子里。

我说，你睡吧。她说，你呢？

我说，我睡在沙发上。她说，我想起一个故事。说是几位高僧一起听一个歌女唱歌跳舞，其中一位高僧闭着眼用棉花塞住耳朵，另几位高僧谈笑风生。歌女唱完后，那几位高僧就给她一些钱，那个高僧不给，理由是他没看也没听。歌女说，心里想着才厉害呢。

我说，什么意思呢？她说，只要心里没鬼，你怕一张床？

是的，我怎么会怕一张床呢？

那是一个奇怪的夜晚，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醒过来，我心里升腾着一种感觉。那种高高的感觉让我觉得我是如此与众不同。

我相信了坐怀不乱这句话。有些人说，那肯定说明柳下惠患了ED，ED是医学名词，就是阳痿。我以我的实际行动证明了柳下惠先生的高尚。与阳痿无关。

6

紫紫问我有没有洗面奶，我说，到洗手间里看看吧，那里有一些夷子用的东西。她说，谁是夷子，是不是你的女朋友？我说，我们不说她好吗？她说，我再问一下，她有你的钥匙吗？我说，没有。

她说，我在这里会不会碰到她？

我怪模怪样地笑了一下。

她说，我还是给你讲一下我的故事。她的口气不容拒绝。我给了她一杯茶。

她说，那个人是我秋天认识的，是个结了婚的男人，我们认识是因为我向他推销一套房子，他对那套错层住宅很感兴趣。我领他去看房子，他看了以后也很满意，可他就是迟迟不肯交钱。那天我给他打电话说了我的意思。他说要我请我吃饭。他说得很客气，我就答应了。吃饭的时候他问我，卖了这套房子我能拿多少钱的报酬。我告诉他差不多就3万块钱。他就问我该怎样感谢他，这时我看他的眼睛有点邪……可是最后他还是得手了，也说不清是我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反正那套房子是卖出去了。

她说完问我，这个故事好玩吗？我说，你为什么不感到羞耻呢，为了那4万块钱你卖身了。

她说，你管得着吗你，你整天灯红酒绿的谁管你了？

我沉默了许久，我说，我只希望你以后别这样了。你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子，你怎么可以那样呢？

她说，我讨厌你这种语重心长的口气。可我还是喜欢你。喜欢你的色彩。我还是想你给我画一幅人体。我想画的和拍写真是不一样的。

我说，那也是春暖花开的事情，我的房子没有暖气，很冷的。

她说，我不怕冷。

这样一个早晨就过去了，我建议我们去楼下去吃饭。她不想下楼，她说，我们吃方便面吧。

太阳从窗户照进来了，冬天的太阳总是让人心生感激。我们坐在那片阳光里，没有说话，许久都没有说话。好像有什么堵住了我们的嘴巴，但一定不是方便面。

紫紫，我在心里喊了一声。她好像听见了一般的看着我，我的眼光和她的眼光要重逢的一瞬，她又低了头。

她说，你就不奇怪我为什么喜欢你吗？我说，一般来说，喜欢是没有理由的。她说，你有点自负，其实除了你说话的尖刻，当然我也可以说那是幽默，也可以说那是贫嘴之外，我喜欢你身上的颜料的味道，我爸是个美术老师，他平常也画，他画得不如你好。我小时他给我画过一条金鱼的，一直贴在墙上，后来他和我妈离婚时，我妈一下就撕了。说来你不信，当时我把撕碎了的金鱼放在水盆里，我妈一下又把那盆水也倒了。那天夜里，你坐在我面前时，我闻到了那条金鱼的味道，就像我的童年。

我静静地坐她的对面，看上去很慈祥。我说，如果可能，我愿意把你的童年还给你。

她说，看你个傻样儿哟。披着羊皮的狼。

7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故事快要结束了。我们还是抓紧点，接着说或者做。

那天我和紫紫第一次有了一个约定，我们将于1998年的最后一天一起度过。我们觉得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日子。那天我将要给她画人体。她说，她想让她的皮肤变成铜色，她说，那样她就成了一尊像。我答应了她，因此，我就去买了一些诸如凡士林，铜色油彩，喷壶之类的东西。另外我把房子那台坏了很久的热水器找人修好了，因为那些涂抹在她身上的油彩要洗掉的。另外，我在这个城市找到了一些木炭，这是一件难得的事情，我要用它来提高室内的温度。整个过程看起来有点像预谋。

但真的这是一件令人向往的事情，对于我来说这是第一次，因此很行为艺术。

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就像蜘蛛结网，就像田螺壳里的那些柔软的身体。

1998年12月31日如期来临。这一天因为炭火而温暖。我在家里等紫紫。从早晨到黄昏，楼道里一直没有响起她的脚步声，当然她的手指也没有敲响我那虚掩的房门。

我无法做到心止如水，难道说她骗我？我对自己说，如果早上9点她不来，我就不再给画了，9点时我说，如果她10点不来，就不画了，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直到下午4点她还是没有来，我对自己说如果她6点不来，我真的不给她画了。

5点多一点儿，她来了，她带了好多的食品，她一进门就说对不起，说她真的走不开。她说，难道你不为我们有这样一个夜晚而高兴？

我也不好发火，弄得自己的脸色很难看，紫紫说，你笑一个笑一个好不好？我真的笑了，心里疼了一下。我说，吃东西吧，吃完了就开始干活。

工作开始了。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脱下了她的上衣。接着是棉裙。她美丽的身体就在我的面前，一时整个房间温暖如春。身体的芬芳时有时无散漫开来。这对我是一个考验。

我的呼吸开始不均匀。我说，紫紫，让我静一静。她嘴一咧就笑了说，我像不像为艺术献身？

我说有说话，背过身，像是出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吸气。没有多长时间我调整好了自己，我能从容面对她了。

先涂凡士林，这样可以防止油彩渗进皮肤，我用一把小小的睫毛笔朝她身上涂，这一个缓慢的工序，必须涂均匀。我做这些时，她闭着眼睛，像是一个熟睡的婴儿。

然后就是用喷壶喷铜色油彩。油彩像是水雾一样落在她的身上，我做这些时，她只说了一句话：像是许多小小的小小的手抚过。

所有这些都做完了，她真的就成了一个个青春的铜像，有些光芒。

紫紫，你冷不冷？她说，不冷。她的声音是僵的，因为油彩的缘故，她不敢说话。我哈哈地笑了。

现在我关了房子多余的灯，只留两盏聚光灯，一盏照着她，一盏照着我的画布。她躺在一块红色的布上。背景是两张画：一张是摇篮，一张是纺线的老妇人，这两张画都是我的作品，一个献给我的童年，一个献给我的祖母。

她一动也不动，她正在入画。

隐约听得见街上的欢笑声。人们在欢送着时间。人们在辞旧迎新。不知怎的，我有些伤感。面对她的年轻的身体，我忽然觉得我老了，而我还没有家。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看见紫紫身体动了一下，我让她不动。我说，谁呀？我正在工作。敲门声依然不断，我只好去开门。

夷子站在门外，她说，你房间有人？我点了点头，我正在画画。夷子就给了我一耳光，啪的一响，她说，你搞你的‘艺术’吧。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8

我站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主要让脸上的灼热感消失下去。我不怪夷子，她是一个好姑娘。可这次她错了。我知道她想进去看一看是谁，而我用身体挡住了她。这个动作让她产生了误会。我知道过了今夜，我可能再也向她解释不清了。可是我不能让她进来，她会骂紫紫的。紫紫一动，我就算前功尽弃了。

紫紫躺在那里真的没动，她说，我听见了一声响。我说，那是夷子的手和我脸接触的声音，紫紫，别说话也别动，很快就完了。

我终于画完了。我说，紫紫，画好了。我看见两行泪水从她眼角滑了出来，她说，这是个贞洁的夜晚，我为此而感到骄傲。她说，你扶我一下好吗？我已经麻木了。

我说黑夜刚刚来临。

我扶起她时，我的手掌一下变成了铜色。她靠在我的怀里。她说，我喜欢你的，我真的喜欢你的。

她的唇贴在我的唇上。

我抱起她去了浴室，我为她放了水，我没有说话退了出来。我坐在黑暗中，点燃一支烟。打火机蓝色的火焰照亮了紫紫的像，油彩还没有干，她看上去是湿润的。

紫紫轻轻地说，可可，我身上的色彩褪不下去。我没有说话。

紫紫轻轻地说，可可，你帮帮我好不好。我没有说话。

我轻轻地走到了浴室门外,站了很久。冲动了很久。

最终我默默地又坐到沙发上，我在做思想斗争，道德战胜了欲望。

我有些累了，我在沙发上瞌睡了。像是做了一个梦，坐在棉花上面，棉花很软和很暖和，后来又像是在紫紫的舌头上跳舞。她的舌也是软和的，也是暖和的。我只所以说像是一个梦，因为我后来一直怀疑这个梦的真实性，为什么紫紫的嘴唇接近我的我嘴唇时，我的舌就准确地噙住她的舌头？

紫紫说，你知道现在几点了？我说，差不多12点了。她说，你睡了2个小时了，我一直看着你，你睡着的样子好傻呀。像阿甘。你捏了你的鼻子，你都不醒。我看看你，又看看我，没有想到我在画上这么漂亮，金属一般的。

我躺着没有动，火盆里的炭快完了，我让紫紫加了一几块炭。炭忽而炸响，几粒火星在空中一闪就没有了，一会炭就燃起来，细细的火苗像是绸子一样的光滑。紫紫靠着我，握着我的手。她说，可可，这幅画你想起个什么名字？

我说，还是你说吧。她说，就叫《1999年的初夜》。再过20分钟就是1999年了，100年后，你能想起100年的这一夜你和谁在一起吗？我说，我肯定想不起来的，因为那时我已经不在了。

紫紫说，这就是了，可是我们有这幅画呀，就像达芬奇有《蒙娜丽莎》一样。

我说，我们是伟大的。

紫紫说，我们是不朽的。

我们又吻了一吻。

那天晚上我们很平安。很安详。

对不起大家。

紫紫第二天早上起床时，给我唱了一首歌，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她说，是她自己写的词，编的曲。歌词是这样的：

男人是南极

女人是北极

快乐在赤道那里

地球是圆的

快乐的路程是一样的

是不是一同到达

要看各自的马力……

唱完这首歌，她准备走了。她没有带走她的肖像，留给了我。她说，你真的是我遇到的第二好人。我以为我们会发生点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你说，对于我们是不是一个了不起？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9

每一天太阳都是新的。我们都在过1999年的元旦，这个城市今天晚上将要放焰火。报纸说，要放一个小时，说那些焰火价值几百万。那天晚上我去江边看焰火。那里有很多人，我看见了紫紫，她和一个中年男人在一起，也许是她的爸爸。我没有去打扰她。后来我看见了夷子，和我一样，她也是一个人。我站在她的面前，冲天的焰火让她的脸五彩缤纷。她的脸像焰火消失在天空里那样落寞。

我悄悄地靠着她，抓住她的手，她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任我握着。后来，我俯在她的耳边说我爱她。在喧哗的人群中她说，讨厌哪。眼泪就满了眼眶。

我们一起回家了。

我们站在紫紫的肖像面前。

夷子说，她是美的。奇怪的是她没问她是谁。到现在她都没有问。夷子说，你要娶我为妻。不然我总觉得我只是一种消费，对于烟花女子我显得很经济。我说，你想通了？

我和夷子在一起住了七天，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的。我们好像在预备着过日子。我们一起买菜一起逛公园一起睡觉一起起床。我们说，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真是不错。那七天中我复制了一幅紫紫的肖像。

我们一起去了天天酒吧，让那个老板看了紫紫的肖像。那位老板说，好极了。我告诉他，这是非卖品。他立刻把价钱翻了一番，我就出手了。

我和紫紫后来在撒尿的小男孩酒吧见了两次面，紫紫就坐在我的对面。说说话，有一次我还送她回了一次家，我们没有任何亲昵的行为。她很奇怪，她说，怎么一下就这样正人君子？我说，现在我准备和夷子过日子了。我没有对她说她的肖像挂在天天酒吧里。

1999年的春天我离开了这座城市。紫紫说，其实，我骗了你的，你想想，像我这样聪明的女子怎么可能为3万块钱献身呢？

我说，为什么骗我？

她说，我想看看你到底会怎样对我。

我说，要是我要了你呢？

她说，那我得看看你的态度……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1999年的秋天我收到了紫紫的一封信，她说，现在她不到原来的那个酒吧了，她去天天酒吧。她说，酒吧的老板老是请她喝免费咖啡。她说，他怕她告他侵犯她的肖像权。

按说故事就这样结束了，2001年的初夜，我决定写下这个故事。那个元旦，我一直都在写这个故事。写了七天我写完了。我寄给一家杂志。

不久那位编辑给我回信了，提出以下建议：重点写写初夜，文中紫紫在前面说过的她与客户之间的事是一个伏笔，谁知你却没用这个伏笔。比如你开始是想要呵护紫紫的，因为这事在后来的那个夜晚你和她发生了关系。你疯狂的进入，你的力量你的汗水，她的呻吟……你看见了她的血！你说，你是一个处女？你终于打碎了一块玉。她哭了，她说，你强暴了她，可是她不告你。她说，以为你会给她一个童年，而你却弄碎了她的青春……

我给那位编辑打电话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就像歪着嘴说话的崔永无主持的《实话实说》。

那位编辑说，这是什么年代？21世纪呀。

夷子接过电话说，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坏？你让可可白纸黑字地写这些没有的事，公安局来抓他怎么办？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情节正如那位编辑所说，醒来时我有了犯罪感。

紫紫，在梦里我对不起你。

我向你道歉，紫紫。

你若有意，按按这里

南在南方，看上去有点玄乎，实是一句废话。

给花溪南风爱人希望瑞丽写过许多爱情小说，

《读者》《意林》等杂志签约作者，

写点小随笔

近年，给湖南文学北京文学延河等等，

写点中篇小说。

喜欢花草小狗，吃饭喝酒，等等。

总有文章值得分享，美意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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