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依旧是胡同

这里依旧是胡同,在林立的高楼环绕中,现着一线青天。印着一条小路,穿着一串院落,说着一段北京人的故事。

 这条胡同伏卧在鼓楼脚下大约已有五六十年了,那时我还没有出生,相传这是一个国民党军官与一个资本家合盖的,供来京做生意的办事的有钱人长期租住,有点像现在的公寓。胡同共有10个院子,两大八小,十分对称讲究,除两大院外,其它院子一模一样,南北房各五间,厢房一间、后院两间,设有男女厕所的一侧开着院门配以宽敞的门道。院子里铺着石砖地,屋内铺着花砖地,北房向前伸出一米多宽的走廊也铺着花砖,还有两根大红柱子。胡同里一个保存较好的院子墙上还绘了古画。

 我七岁时全家人搬到这里来住,不上两年这里便发生了变化。一天,红卫兵小将穿着绿军装,腰扎皮带,臂带红袖箍开进了小胡同。我手拿瓶子正准备去打酱油,一个小将问我:“唉!”小孩,你们这里有牛鬼蛇神吗?我不懂摇了摇头,他们顾不上再跟我说话就分散到各个院子里去了。等我打回酱油来,架在胡同口小阁楼上的陶土马被推了下来摔了个粉碎,里边用金属做的内脏散落了一地;一号院陈家大儿子的尖皮鞋被剁去了头,被命名为奇装异服的衣裤堆了一地,被火焰吞噬着;对门齐家老少二十多口被关进了一间小厢房,我家院里北屋的老吴右被捆绑上塞进了小夹道;孩子们都去看热闹,胡同底的小庙正在被拆毁。看来一切“封资修”及牛鬼蛇神都得到了摧毁与荡涤。红卫兵就住扎在我们家的对面的院子里,晚上妈让我给红卫兵小将送去了两床被子和一屉馒头。

 从此胡同口儿没了顶楼上的陶土马,胡同底不见了袖珍小庙,胡同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没过多久,陈家、齐家、吴家都被潜送回了原籍,他们的房子立时被根红苗正的良民给填充上了。孩子们依旧在胡同里跑来跑去地玩儿,晚上加了一项游戏,在我家院的北屋聚齐,玩捉迷藏。那里塞满了抄来的家具,我们在衣柜、衣箱、碗厨中钻出钻进,可是让找的人着了大急。家家都去忙着买纸做园地,一壁墙上现着喷薄的红日与蓝色的海洋,早请示、晚汇报成了必不可少的课题,那时最令人兴奋的事是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了;最令人看不烦唱不腻的是八个样板戏。全体都在跳忠字舞;全体都在读老三篇;全体手里都攥着红本本;全体都揣同样的票证去街上买同样定量的半斤油、一斤豆腐、五十斤白薯、十尺布。于是出现了要一毛五的肉不多不少肥瘦相间的“一刀准“;出现了小孩子认不准自家门,总跑到人家吃菜团子的模糊现象。反正各家都是一间屋子半间炕,开门就见木板床,门口放着大白菜、烽窝煤的人家。那时的胡同是喧闹的,各家敞着门子过日子,依旧延袭着老北京百姓端着饭碗站当街边吃边聊的习惯。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在胡同里跑着玩的孩子们,插队、做工、当兵,风雨途中,都已步入了中年,如今却也矜持地笑着用手抚着身边与自己当年一般大小的“我”。

   这里依旧是胡同,但胡同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胡同里原有龟裂的弓型水泥路面及两边排水用的明沟早已不见多年了, 取而代之的是柏油路面与地下排水管。没了下雨天叠纸船放行明沟的童趣,也没了“水妞们”生长的阴湿环境。各院北房前的走廊均被推出的墙括进了屋里,大红柱子也镶在了里边。各院的门道变成了一间间的房子,小五就在那儿入了洞房。各院的厕所自是填了不用,因为没了掏粪工又无污水道,胡同口盖了男女公厕,供老少们方便。对门齐老太太绕了一大圈,天津老家、美国、香港,最后又和大儿子转回到了这里。文革时搬进住的马家搬楼房去了,齐家依旧搬回来住,这是人家的私房,装修、安土暖气、安空调、将上水下水挪进屋里,折腾了好长时间。楼房不是现成的吗?看来他们还是不舍原来的旧梦。胡同底的小庙拆了,腾出的空地盖了一间房,解决了一对教师的住房问题。胡同口的老王家搬到了安贞地区的楼房,原址因地制宜,前屋改造成了餐厅,后屋变成了操作间,每天食客云集,夏天胡同中还支出两张桌子,坐着喝啤酒、剥毛豆、挑吃田螺丝,使原本不宽的道变得更狭窄了。胡同中的老赵家前两年相继去逝,膝下无子,过继过来的远房侄子将老两口住过的三间房子给卖了,买主将房翻盖成了两层小楼,门外挂上了公司的牌子,不知搞什么营生,只见每天出出进进的人都穿的体体面面。这里依旧是胡同。当年为备战防空种下的那棵槐树,根须已悄悄地伸进了老屋,将整个院子的石砖地拱起,不知不觉中它已将整个树冠高高地探出了天井。

 邻院小不点远嫁奥大利亚,妈妈在她交第一个男朋友时就买下了一套凉杯现在还未开封;前院淑兰与当年的村大队长丈夫办了离婚手续,村大队长在此每天靠卖煎饼为生;住在胡同里的建国过去是煤铺送煤工,如今一问在哪工作,牛气地说在液化气站;院门崔老太就一个儿子守寡多年实指着娶过媳妇抱孙子,可没想到七八年了人家就是不要孩子;小时长的又白又瘦的杨义人见人欺,一打一缩脖,现在胖的肚子在裤子外凸着,今儿挎一个女朋友,明儿又换一个,婚否未知。

 这里依旧是胡同,少不了走街串巷的叫卖声,但内容全变崐了。“有破烂的卖”一声招唤,人敢把八成新的衣服打包递出去,把刚兴几年的家具抬出去卖了。侃讪不是“林彪叛党了“、”四人帮垮台了”,而是党内又清理出了一个特大贪污犯。孩子们不再在胡同中聚齐玩“找呀找呀找朋友。”而是很少出门守着电子游戏机在屏幕上玩。吃了饭,老人们结伙跳大秧歌,青年人找地儿ok蹦迪。

 这里依旧是胡同。三转一提喽(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录音机)早已成为过去,看着二十寸彩电都成了穷人的消费,许多家装了电话,出门打的是常事,这一切过去连想都不敢想啊。

 今儿,王大爷过七十岁大寿。他在这片年青时当过派出所所长,老了又当了街道主任,虽说他是山西人可在北京的胡同却转悠了五十年。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举杯同祝老人家长寿、福如东海。这里依旧是胡同,尽管这里有着如此多的变化。

1997年8月31日

这是20年前的旧作,当年的我现在已经退休在家带孙子了,
但我依然有一种冲动,想在闲下来的时候好好再叙一把 新版的<这里依旧是胡同>。

————————鼓楼脚下生命的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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