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二十题

一、他出生的时候只有五斤。爷爷说那时候怕他以后多病，就将一片煮过的艾叶放进了他的舌根下，寓意驱百毒。爷爷说那小婴孩当时就很乖地止住了哭，咂巴咂巴小嘴竟就睡了。

所以，他是伴着药香出生的。

二、第一天上村里的幼儿园。安安静静的他就吓哭了同桌那个看起来乖乖巧巧的小姑娘。他规矩地坐着，抬头对前来的女老师露出无辜的表情。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根干蜈蚣，袖口沾着昨夜不小心打翻的爷爷的决明子粉……当夜，他被爷爷追得满山跑，最后挨了出生以来爷爷的第一顿打。

他没擦红花油的屁股疼了好久。

三、“从前有一面神山，神山有山神，山神救世人…”那时的他背着一个高大的背篓，里面有板蓝根、杜衡、茯苓、白芷、首乌……还有一些他叫不上名但是很好看的野花。那时的他能背住爷爷教过的所有药材的名字与药理，能找到山上所有藏着药材的地方，却总也记不住一个九九乘法表。

那时的他不想随父母回城里，他想在身后的这座神山下，一屋一田一生伴着清风霁月，就像爷爷屋子里的牌匾写的那样“悬壶济世”。什么是悬壶济世？那时他并不懂。

他只觉得爷爷是世界上最好的爷爷和中医大夫，那爷爷的牌匾上写的也是最好的东西。

四、他回城里上小学了。他有小熊耳朵帽子的外套上总是沾染着中药的清香，误让老师以为他是个病孩子。他发现城里的孩子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他发现自己比他们知道得多得多。

“不知道吧？这是蝉衣。”

“蝉衣是什么？”一群小孩子瞪大眼睛看着他。

“哼哼，治你们尿床的。”他从课桌上跳下来，嘴角一翘，得意洋洋。

“你才尿床！”孩子们羞得满脸通红。

“要不要？我家还有好多呢！”

“我……我要！”“我也要！”“有…有没有治吃太多打嗝的啊？”

他掏了掏口袋抛过去几颗红彤彤的山楂：“一个一元！不还价！”

五、来自天地的灵气、来自山神的馈赠、来自岁月的给予、来自祖先的智慧。

六、他于清洌的药香与爷爷的叮咛中成长起来，心智日渐沉淀，变得宠辱不惊，淡定从容。浑身带着寒松的坚毅与冷峭。

七、面容清冷肃穆的少年，指尖银针使得熟练而小心翼翼。单薄衬衫下的年轻躯体上，布满了他自学针灸千百次实验后留下的细小针孔。

八、望闻问切察万疾，千草百针渡世人。

九、临高考的他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回到乡下参加了爷爷简易的葬礼。他一身素白孝服跪在那座大山下，缓缓地磕头。他的手腕上戴着爷爷那串沾染了几十年药香的佛珠。

十、大学毕业后，他成了一名中医。他也是那家中医院最年轻也最没有资历开药的中医。找他看诊的病人少得可怜。他总是日复一日整理、翻晒药材与查阅古老的中医药典籍。甚至每隔一月就会抽空回到家乡亲自采摘草药。他已不再只是一个少年。

十一、他的方子开得很温和。是药三分毒，他深谙中药亦是这个道理，于是就在不损害病人身体肌理的前提下开药。几乎每个药方都有很多常见的药材，却经过他反复的考虑与调整。他的名声开始传开，多是“其他中医上百的药看不好的病，那个年轻中医几味药材就给看好了。”之类的评价。让他不知所措，尔后只是苦笑，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只是隐约有什么东西令他迷惘。

十二、他被投诉了。接过药方的他发现剂量都是被修改过的。他一次次亲自上门看诊，却眼看着年迈的病人一天比一天消瘦。那天他终于被赶了出去，就倒在冰天雪地里，躺了很久。

十三、风平浪静后，他坚决地离开了那家中医院，自己开了一家医馆。以前的病人特意寻到他的医馆看病。或为他高超的针灸之术，也为他一副药到病除的药方。药方上他的字落拓而漂亮，每一个药名都似古典诗词一样精致而含蓄。年轻的中医经过一番起落，于闹市中名声鹊起。他却将那些锦旗，尽数退回。退不回的，妥善珍藏。

十四、他收了个才毕业的女孩子当学徒。

“为什么来我这里当学徒？”他低头翻着医书，眉宇间愈发温润干净。女孩子斗志昂扬答：“将中医发扬光大！”他抬起头来，眼睛愉悦地弯起来。女孩子诧异之余，觉得自己这个看起来高冷无比的师父笑起来还真是好看。而他笑，只是因为在女孩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十五、他对于中、西医那些有失偏颇的言论永远不置可否。万物既存在，便有存在的道理。勿夺其时。

十六、四时有令，天道无常。他拨弄着手腕上的佛珠，沉思着家乡的连翘当是开花了。他当中医，也近十载春秋了。

十七、“庸医。”他挑眉笑了笑，笑意很冷。

他的身后，是撕裂的锦旗、是他珍爱的医书与各种经络图，一片狼藉。他傲然站立着：“如果您还有什么疑问可以在这里和我一起等候前来处理相关事宜的律师。”

“骗子！”那人啐了一口。

庸医，骗子……嗯。

十八、医者难医命终之人，佛陀不渡无缘众生。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十九、他一直在寻求制衡。

药性的互补、火苗与皮肤的接触、穴位之间的贯通…作为中医的坚守与放弃。

放弃……

二十、“悬壶济世，妙手回春。”

他亲手烧毁了最后一面锦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