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村‖我还是想你,妈妈/唐剑雨
编辑 亚静
我已经五十一岁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我还是想妈妈。
——选自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我还是想你,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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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妈妈的电话,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是让妈妈放心不下。老妈的嘱时刻回响在耳畔:“千万不能打麻将,会影响家庭不和;多帮你媳妇干点活,她不容易,要多疼爱她;孩子正是学习的关键时候,要多增加营养,不能给孩子压力。”老妈每次电话都围绕这几个话题展开。相隔几千里,电话那头是妈妈的牵挂,电话这头是儿子的一句“您放心。”做儿女的,或许一辈子也走不出妈妈的目光。
我的家叫万泉村,在东北平原一个不起眼儿的小村庄,或许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名字。和海南的万泉河是同一个名,《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这首歌家喻户晓,可万泉村却名不见经传。
妈妈今年69岁,出身大户人家。因妈妈出生的那个村刘姓人家居多,也叫“老刘屯子”。虽然出身所谓的“名门望族”,但那时家庭条件差,一天书也没有读过,成了妈妈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但妈妈很明事理,性格好强,在东西屯儿口碑很好,用现在的语言来讲是“正能量十足”。在我的记忆中,妈妈始终是忙碌的,放下耙子就是扫帚。妈妈把田间园里,屋里屋外的活计都做得顶呱呱。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曾跟我说起过,她结婚的时候,向姥姥姥爷要的唯一的嫁妆就是一台上海产的小蜜蜂缝纫机。由于她没有文化,操作起来有些难度。但是她不分白天黑夜的学习,把师傅请到家里,常常一学就是大半夜,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妈妈终于成了一名非常出色的裁缝。
在我刚记事的时候,我不太爱说话,也不愿意和外面的孩子一起玩儿,总是一个人在家里的墙壁上学写字,那时候没有字贴,拿着笔照着年画下面的字来写。妈妈总怀疑我是不是有点傻?所以每次家里杀鸡、鸭、鹅的时候,总是把鸡心、鸭心、鹅心挑给我吃,说是让我能多长个心眼儿,以免长大受人欺负。每年过年杀年猪,猪舌头下面有一块很好吃的肉,叫巧舌。妈妈听老人说,吃了巧舌,孩子将来会能言善辩。所以每年杀年猪,巧舌都是我的专享。
在我上学时,我的记忆力特别好,学习也非常棒,妈妈说你一定要好好学,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供成人!“砸锅卖铁”这四个字在我心里沉重了很多年,我知道在这背后是妈妈的一片苦心,也是一片希望。
在农村,妈妈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常常想着法子挣些“外快”,贴补家用。她能说服老实巴交的爸爸做买卖。爸爸做的买卖有收猪毛,收过鸭毛、鹅毛,磨过豆腐。其实爸爸很不容易,当他在死冷寒天“嚎大街”(此处读gai,东北话相当于吆喝的意思)的时候,他的同龄人几乎都在打麻将,喝烧酒,吹牛皮。
记得小学时每逢暑假,妈妈亲手孵出小鹅雏,大约有六、七十只。每天让我把鹅赶到南甸子去放。那里不但有丰厚的水草,还有各种各样的蚂蚱,扁担钩等等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虫,大大小小的水洼里也有诸如“哈拉么么”一类有营养的“食品”供鹅享用,我成了名副其实的放鹅郎。想想那时候真是挺快活的,我背着一个小书包,书包里放了一部半导体收音机和一本厚厚的书。那时候我读了《三侠五义》、《封神演义》、《水浒传》等等大书。看书看累了,就躺在草坪上,边听评书边看天上的云。地上的草和身边的鹅群相映成趣,远处的老黄牛悠闲的吃草,小羊跟在妈妈的身边咩咩叫着,吃奶的时候非常礼貌的跪下,我想这就是羊羔跪乳报母恩吧。再远些的地方就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和亭亭玉立的白桦林,这一切组成一幅优美的画卷。在绿草和牛羊之间,在书本和梦想之间,在传统评书与现代烟火之间,肆意成长着我的童年。
妈妈从小就培养我和弟弟独立谋生的能力。妈妈用纸盒子、塑料布等保温材料糊了一个冰棍箱子,逼着我走村串巷卖冰棍儿,挣自己的书本费和学杂费。那时候冰棍儿进货三分钱一只,卖五分钱。一天能卖100只,挣两块钱,买100只老板另外赠送15只,这15只还能卖七角五分,除了意外化掉的和自已吃的,一天能纯挣两块五角。我小的时候,还卖过蜡烛,那时农村总停电,我抓住了这个商机。一个暑假能挣百、八十元,这钱放到现在只能买几包烟,但在当时,可真是巨款。
尽管这样努力,家里的日子还是紧紧巴巴。因为爸爸弟兄多,爸妈分家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求亲靠友才盖了两间小土房。真是和歌中唱的一样,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我记得最清晰的是每次吃饭连个饭桌都没有。用一个盆放在底下,盆上面放上盖帘儿(东北的一种生活用品,用高粱杆制成。可用于放置东西。)菜就放在盖帘儿上面,每天就这样解决一日三餐。直到我上学了,爸爸做买卖挣了些钱,从一个叫长春岭的集镇买回来一张八仙桌子。爸爸是硬生生把桌子扛在肩头走了二十里路,另一只手还要牵着一匹生病的老马。每当我想起这件事,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
常言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说的没错。可是我第一次帮助妈妈做点事,就搞砸锅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学,记得应该是秋天。爸爸妈妈都上山收拾庄稼了,我留在家里看家。天将晌午,他们要回来吃饭了。我看看锅中有饭有菜,就是有些凉了。我想他们回来总要吃口热饭。我就抱回柴禾,开始烧火。在我的意识里,把锅烧开了,那饭也就好了。哪知道左烧也不开,右烧也不开,急得我直冒汗。我还出去看了好几次烟囱,是正常冒烟呀,锅咋就烧不开呢?我就一个劲儿烧。最后烧着烧着我闻到了糊味。当我掀开锅盖的时候,发现木质的锅盖已经被我烧糊了一大片,黑漆漆的。这时候妈妈回来了,我怕的不行。心想这下子闯祸了。妈妈骂没骂我,我不记得了。但妈妈教会了我,热饭菜锅底必须要加水。没有水那叫烧干锅。可那时候幼小的年纪,哪懂啊?
我家在两间小土房住了将近五、六年,后来家里又盖了三间砖房。这时候条件逐渐变好了。记得初中和李浩然坐一张桌,我总是在下课的时候,画一些莫名其妙的图。他问我是什么?我说是房子的图纸。其实那是我理想中房子的样子。那时候心里真有一个信念,将来家里的房子、院子如何如何设计?估计那时候我的田园梦就开始萌发了。家里一定要有一个书房,供我读书、写字。我读书的时候,家里连一个写字台都没有,后来我工作挣钱了,第一件事就是给正在上学的妹妹,买了一个写字台。
话说时光已经到了1990年,我中考铩羽而归,曾经豪情壮志的我被推向了进亦忧退亦忧的境地。
在妈妈的坚持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送进了三岔河一中。说实话,我在一中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得到了锻炼和成长,甚至是蜕变!
在学校纪念“12.9”学生运动演讲比赛中拿过第一名,记得当时我在演讲的时候,全场时而鸦雀无声,时而掌声雷动。全省征文比赛中,我的一篇长篇文章《青春的思索》获得全省一等奖。校级歌唱比赛拿过第一名,记得我是利用《十五的月亮》的曲子,自己填的词,自己唱,当时唱醉了评委的心。等我下台的时候,还有不认识的老师冲我竖大拇指。后来《十五的月亮新编》还在校园里流行了一段时间。我还依稀记得其中的歌词:“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校园,宁静的夜晚,你也攻关,我也钻研。你拓进书山奋勇向前,我乐游学海苦上乐无边。你描绘着心中的梦幻,我的理想更比金坚。啊,一中天地,有你的心曲,也有我的呢喃,高考得中,是你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似乎回报妈妈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放假带回去几张烫金的荣誉证书和奖状。妈妈不识字,找来识字的邻友来看,红彤彤的荣誉证书引来邻居羡慕的目光和夸赞,妈妈笑得合不拢嘴,证明她把我送出去上学这个决策是对的。
读高中的时候,我的文章在《海南青年报》、《中学生读写》、《青年月刊》等报刊上相继发表。记得有一篇《黑土地上的诺言》还在一家省报的《学生周刊》发表并加了编者按。那篇文章曾被高中的老师当做范文,在班上朗读,当时就有两个女生被感动的流下了眼泪。那时候我还是松原市(那时叫扶余市)人民广播电台的通讯员,编辑吴占林老师经常编发我的稿子。后来写学校校长的一篇通讯《校魂》在广播电台播发,引起学校的高度重视。一直到1992年初冬的一个课间操时间,校长让团书记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和我讲那时候的形势,讲将来的发展。校长拿出一张报纸让我拿回去看,报纸上有招聘启事。他说可以帮我推荐到这家报社去上班。希望我考虑一下再给他答复。那时候的我就一个小屁孩,未出茅庐,哪知沧海之大?哪经过这种场合,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我欣喜若狂,但表面还是很平静。那几天过得是紧张过后还是紧张。我深知这条路肯定不平坦,不过完全可以成为一条通向成功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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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3月9日,我奔赴的第一个工作单位在河北省秦皇岛市,那时候只学过“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的诗句。可真要问秦皇岛到底咋回事,那可真是牛犊子叫垓-----懵门了。
看着拥挤的人潮,许多背影渐行渐远,想起你曾说,你注定只能流浪。
透过浮躁的都市,那处街灯忽明忽暗,其实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坚强。
这副对联就是我那时候心境真实的写照。上班要走的前夜,全家人围坐在一起。都不放心我。那么远,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屎壳郎哭他六舅----两眼眯黑。能行吗?不瞒你说,我那时连火车都没坐过。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路是人走出来的。我坚定了信念,我肯定行。
那时候没有客车通到农村,我二姨夫赶着毛驴车送的我。我唯一的行囊里除了放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校长的推荐信外,还有一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陪伴着我。我心想,如果不成功,大不了我就是书中的孙少平或者孙少安。如果我是孙少安,命里会不会有个田润叶热切的目光在追随着我?如果我是孙少平,缘分中会不会有个田晓霞为了爱情将一切抛之脑后?世界那么大,怎么也不会饿死。正如路遥在书中所说:要知道,通往春天的道路依然充满泥泞。
临走的时候,妈妈跟着车后走,边走边擦眼泪,爸爸那时候正“闹眼睛”,我看到爸爸也哭了。我的心碎了一地,我痴心不改,一心向前,从此拉开了我和家的距离。至今在我脑海里还存储着当时送别的画面。告别了父母,毛驴车上的我目光坚毅,但神情还是有些茫然。道路两旁初春的田野,还没有发出喜人的新绿,觅食的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间来回跳跃,就好像和我要去远方寻找未来是一个想法。一股凄凉凉的悲调若有若无的从心底里唱出来:
走一里思一思啊,高堂老母哇,
走二里念一念啊,好心的街坊。
走三里擦一擦啊,脸上的泪呀,
走四里骂一声啊,狠心的张郎。
走五里叫一叫啊,喂过的骡马,
走六里瞧一瞧啊,放过的牛羊。
走七里看一看啊,平过的场院。
走八里哭一声啊,难回的故乡。
走九里摸一摸啊,家乡的土啊,
走十里抱一抱啊,亲生的爹娘······
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
烟花三月,一片孤帆,起航了。出长春,过沈阳,我似乎认定了航向。从此有苦自己吃,有难自己扛,有泪自己擦,有委屈自己把它抚平,有恨意也要把它忘却。
在报社工作将近两年,由于我的刻苦,我获过单位两年“先进工作者”称号,并获得过一次“秦皇岛市好新闻”一等奖奖励。应该说那段奋斗的日子还是很难忘的,因为我毕竟不是科班出身,每天都在没日没夜的学习,完成了一个又一个采访和撰稿任务。
人总是这样,没有工作找工作,找到工作就要考虑现实。后来,由于报社的改制,我这碗饭吃的也比较辛苦。岗位变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再混下去,买房买车的愿望将永远是一个梦,我心中的房子将永远是手中的一张图纸。1994年底,我毅然决然做了一个选择——下海经商。那时候市场经济的浪潮扑面而来,一浪高过一浪。
但经商需要本钱,那一年回到家里过年,我的心里更是悲凉和郁闷。在外工作两年,虽没欠什么外债,但一分钱都没攒下。要知道一分钱憋倒英雄汉,历史上有杨志卖刀,秦琼卖马,我是一无所有。下海经商目标虽已选定,但心里始终在打鼓,那时候的心态比上班时候还要复杂,还要矛盾。有“不成功则成仁”的悲壮,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凄凉。因为一切要从零开始,一切都是个未知数。那时候谁能懂我?这些话说给谁听?
现在回忆起来,妈妈从小教我做小本买卖得到了锻炼,这应该是小时候积攒下的福报。当时站出来支持我的还是妈妈。我问妈妈家里当时还有多少钱?妈妈把箱子底翻出来说,这么多年,家里就攒了6000元钱,本来是准备给你说媳妇用的。我说,妈你把钱借给我吧,如果成功了更好,如果失败了,娶媳妇不用你花一分钱。其实那时我是多么感激我的爸爸妈妈,在农村不会过日子,到现在都有不少欠一屁股饥荒的家庭。那是上个世纪的1995年,说起来已经是25年前。父母不计回报的支持给了我很大的动力。在1995年春节过后,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我一个人悄悄地登上了南下的列车。从此人生掀开新的一页。
由于多年来颠沛流离,我直到32岁才成家。在我和媳妇谈恋爱的时候,妈妈来过南方一次。第二年结婚的时候,结婚现场虽然没有我这方亲人的祝福。但在我的朋友和妻子那方亲戚的帮忙下还是很热闹的。我用自己挣的钱买的房子,搞的装修,买的家电,置办的婚礼用品,宴席等等。那时候岳父岳母还在乡镇住,每个周末都来帮忙,方方面面考虑得很周到。婚礼的成功举办为我后来小家庭的幸福书写了前奏。
后来孩子的出生,给这个小家带来了无尽的欢乐。我的生意也连着上了几个台阶,终于迎来了自己生命中的春天。
由于孩子年幼,每年都是我独自北上,回家探望自己的爸爸妈妈。回家的时候其乐融融,就怕临别的那一天。几梦家山,漫天风雨,半生跌撞,一翼尘埃。我在一首七律诗《思念母亲》中,这样写道:
“慈母手中针未停,
游子含泪欲远行。
经由苦痛仍强健,
历尽风霜不动容。
牵怀难比家乡语,
挂念最是故园情。
北归燕儿等一等,
捎去祝福伴叮咛。”
岁月更迭,白驹过隙。眨眼间孩子已经开始读高二了,正奋战在高考的路上。妈妈惦记我,规定每周必须给她打一个电话。让她放心。
去年刚进入冬天。妹妹和妹夫在东北来铜陵办事,妈妈听说后非要跟他们一起来看看。还开玩笑说,看看我住的一百多万的房子到底什么样?我以为那么远,她自己又患上了腰间盘突出,说说也就算了。哪知道妈妈真的来了,一个将近古稀的人了,舟车劳顿,风尘仆仆,第一次坐飞机,差点没坐出心脏病来。接到妈妈的那一刻, 真想上前好好的抱一抱她。谢谢她对儿子的牵挂,谢谢她说走就走的勇气和决心;谢谢她对儿子,对孙女,对儿媳妇以及江南的这个小家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爱。
妈妈从家里带来了刚杀的年猪的五花肉、油滋了、血肠、猪肝……常言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用文字真的无法表达妈妈的恩情。妈妈知道她的孙女上高中需要营养补充,听说孩子喜欢喝鸡汤,妈妈回东北后,立刻在东邻西舍家里买来了十一只老母鸡,自己亲手杀完弄好用快递寄过来。单凭这一点,就让我的妻子感动不已。
我一直有个心愿:希望有一天带父母到北京去看一看天安门,逛一逛紫禁城,吃一吃全聚德的烤鸭,听一听京腔京韵。按理说这是多么平常一件事,我都提过多少次了,他们却死活不愿意,说在电视上看不是一样吗?我说意义不一样。后来由于孩子功课紧张,这件事就搁浅了。
今年我和妻子说:“等孩子高考完毕,我一定要完成这个心愿。”妻子说:“我支持你,等孩子高考结束后,我们全家陪爸爸妈妈一定去北京,就这么定了!”
母亲是一种岁月,我知道,我是一株土生土长的小草,一株春天里朴素的小草,母亲阳光般的注视,将把我的一生照耀。
无论距离多远,无论我年龄多大,我还是想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