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清代“落魄翻身富贵记”传奇
清代，奉天有位刘老先生，尚未发迹前，原来也是世家子弟，从小就风流不羁，喜好交友。所以门前常常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人仰慕不已。“虽齐之孟尝，赵之平原不是过也”。某日，忽有一位自称崔元素的人，投帖想拜会刘公。两人相见后，刘公询问他的籍贯宗族，崔元素拱手答道：“我原系山东临朐县的秀才，辗转寓居京师二十年。闻您好善乐施，喜好结交，故来求作门客。”刘公大悦，开始与他交往，也常常接济钱财。
从此，崔秀才大概每十余日登门拜访一次，每来总会伸手借钱，刘府上下无不厌恶鄙视。然刘公不认为他人品卑劣猥琐，总是竭力满足他的要求（每如其愿），未曾拂逆，如此两年有余。刘公连遭变故，资产荡尽。又过三年，刘家一贫如洗，兼之刘公屡试不第，亲朋故旧纷纷白眼相向，动不动就指摘责难。他的行事言谈也传为口实，遭到讥讽嘲笑，大家渐渐不再同刘公往来。府中婢仆逃散，且不断有人故意做错事或言语不敬，以求早早离开（有心作罪以求去者接踵），最后仅存一位老仆。
内院只余妻子与一子一女，腊月将尽，全家清贫饥寒，无以过年，刘女能作诗词，戏吟道：“闷杀连朝雨雪天，教人何处觅黄棉。岁除不比逢寒时，底事厨中也禁烟。”刘公笑道：“此际我冻得起鸡皮疙瘩，若能煮食，足可一饱。今闻你诗，焉能不让人害臊？”随后也赋诗一首：“今年犹戴昔年天，昔日轻裘今破棉。寄语东风休报信，春来无力出厨烟。”妻子怒目相视：“往日的良朋密友，你有求必应，蹭吃蹭喝的岂止一人？现今逼近年关，吃穿俱无着落，你还不设法筹谋，竟有闲情逸致和孩子推敲诗句，莫非你是料准我们要饿死，所以提前给我们作挽歌？”刘公无奈道：“难道你要我去做贼吗？”
妻子忿然道：“做贼也不错！至少老婆孩子不饿肚子，只恐你连做贼的才能也没有！顺城门外的朱知县，当年落魄时，和你相交莫逆，一日不见，也不能忍。今闻其在家丁忧守孝，官囊俸禄颇为富足，何不修书一封，聊解我们的燃眉之急？”刘公恍然顿悟：“倘非你提醒，我几忘此事。”急忙写信，让老仆送到朱家。老仆傍晚空手而归，进门就骂：“没良心的东西，您不必再与他们相识！起初守门人告知主人有事外出，我自然不信；不久朱知县门前送客，我上前相见，他目光威严，持信而入。我再三催问，府内方传出话来，托言繁忙，无暇回书，让我代捎口信，向您致意。”
“朱家下人自称主人现在的花费数以百计，身无半文，正愁无处措置，实在无法满足要求。像这种良心丧尽之徒，如果再与之交往，只恐您要名节扫地了。”刘公期盼一天，满以为定能如愿以偿，骤闻此变，不禁索然。妻子微笑道：“莫逆之交靠不住，然而总角之交（指童年时期就结交的朋友），应当非比寻常。城北的杨先生，不正是你打小的至交吗？”刘公深以为然，复以书信求助。杨某借口生意惨淡，本利损亏，无囊可解，爱莫能助。刘公抚髀长叹：“面朋口友，本不足怪，欲明通财之义，非道义之交不可。”当晚挑灯作书，倾吐肺腑之言，次日命老仆持送南城靳公子。
靳公子出身官宦世家，田园家产遍布京畿，和刘家世代相交，且是至亲。先前每逢见面，两人总是聚饮畅谈，夜以继日，谈论的不是忠义大节，就是功名大道，互相劝勉，不亚于同胞兄弟。所谓立足不随流俗，留心学做先贤者，正是靳公子这类人。他阅过书信，即刻回复：“我们本是知己之交，闻讯本当从命，奈何力不从心，束手无策。君但勉为尚志之士，莫要自暴自弃，又何忧贫贱哉！何况天生刘君，必非碌碌无为之辈。你暂且安心等候时机，保证有大富大贵之日。只是如弟这般急公好义之辈，值此危急之秋，不得已竟坐视至交陷入困苦，不能施以援手，实在惭愧，惟愿兄长多多体谅！”
刘公获书大怒，掷之于地：“嘿嘿，平日披肝胆、谈道德，简直无异于羊角哀、左伯桃、任公叔和黎逢这些先贤！但逢你育个一男半女，我犹取百两银子道贺。今日急切相求，你竟然一毛不拔，反以肤浅泛泛之论敦勉。所谓的道义之交，难道就是这个样子？”老仆安慰道：“真心实意的朋友，您大概未曾交得一人。亲戚中不乏有钱有势的，你何不拉下脸来，与之通融。”刘公叹道：“朋友列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种人伦关系）之一，尚且三呼不应，区区姻亲，又能有何指望？”谈论之间，忽然传来阵阵敲门声，老仆很快回报崔秀才登门拜访。刘妻不悦道：“呸！人家潦倒至此，莫非他还想来刮瘦腿？可他哪里知道，我们现在连条瘦腿也没有，即便想刮，只恐无处下刀！”
刘公摆手道：“不然。这正是空谷足音啊。”随后亲自延请。崔秀才不敢置信：“数载不见，君皱纹未入口中，何以一贫至此？昔日之繁华，是真是假？今日之萧索，孰假孰真？鼯技（比喻浅薄的才能）易穷，青松落色，木槿晨开，傍晚凋谢。现今是否还有一人肯如元素这般拄杖登门的？”刘公喟叹道：“昔日我自认约贫富不移之盟，订金兰投合之交，能得一二知己，一辈子亲密无间，不料如此翻覆，故而不敢再论交游。”崔秀才猝然振臂：“不然。廉将军免官客去，翟廷尉复职客来。这是人之常情啊！您自己狭隘不达，有何可埋怨的？智者解当务之急，为今之计，您如何打算？”刘公神色颓然：“惟有束手待毙而已！”崔秀才笑道：“君出此言，当罚银钱。”
“吾闻负重涉远者，休息而不挑地方好坏；家贫累重者，出仕而不问俸禄多少。君何不投笔从戎，姑且挣个升斗之米，不也比端碗乞讨、受守财奴的轻蔑要强么？”刘公摇首道：“刚直不阿者易折，洁身自好者易污。你所说的并非良策。”崔秀才又道：“您文采不凡，在外以笔营生，夫人在内做些针线，全家亦能免受冻饿。”刘公不以为然：“这种活法局促不安，犹如辕下小马，我素来不耻。”崔秀才想了想，又道：“奇货可居，垄断可登，所得足以裹腹。学奸商的诀窍十之二三，良贾的本事十之七八，何不行商？”刘公自视清高：“觊觎分毫，镏铢必较，我素来鄙夷，不屑为之。”
崔秀才叹道：“然则度君之心，量君之志，欲更扬眉吐气，非做官不成。欲当官，须登第；欲登第，须重新读书；欲读书，须求学之费。我观您都不易办到。我有积蓄八十贯，可载运过来。”刘公不同意：“你我同病相怜，境况不佳，岂忍牵累？”崔秀才正色道：“人弃我取，人取我予，何必推辞呢？”随后辞行。不久，他果然用车运来八十贯钱，刘公深为感动，欲备一餐款待，崔秀才不坐而去。数日后，他又提一囊拜访：“您最近有修习课业吗？”刘公无奈道：“新年临近，未免匆忙。”崔秀才思忖道：“我深知八十贯钱，岂敷省吃俭用？所以蓄得一袋金子，为君谋小康。”急忙置之炕头，旋身离去，刘公挽留不及。
半信半疑地打开袋子，里面竟全是灿然发光的黄金，刘公举家俱惊，提称一番，足有三百两之多。崔秀才从此不再登门，旁人更不知其住所，刘家只能默念他的恩德。刘公得以出资购买宅第，赎回旧产，后又在新居挖出两坛金子，他顿时成为地方巨富。先前离开的仆人，陆续回来，想方设法攀附巴结（百计夤缘），以求留用。亲朋故旧亦渐有造访，一年之间，繁华如故。刘公却性情大变，不复好客，只知关门闭户，整日读书。一年后，他应试登科，官居清要（谓地位显贵、职司重要而政务不繁的官职），登门道贺的客人愈发络绎不绝。
不久，恰逢刘公生辰，刘公预先派人将亲友之中但凡贫寒落魄和不能维持生计的，悉数请来。寿宴当日，亲友毕集，大家争相取出金玉锦绣，罗列满堂，为刘公祝寿。酒过两巡，刘公罢乐离席，举杯劝客，既而将收到的全部贺礼，分赠诸位贫贱亲朋，让他们各自收好。众人见状愕然，不解其故，大家纷纷劝道：“这点薄礼是真心实意给您老祝寿的，纵然不值钱，亦是诸位亲友的一点意思，怎能全部散尽？”刘公叹道：“今日何幸，诸公俱至，赐我百朋，惟独遗憾的是在座的少了崔秀才一人！倘若他在，定能理解我此举之目的！”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上面题有一首五言古诗。刘公吩咐儿子当众朗诵：
主人好施与，挥霍无踌躇。客有谏之者，主人笑曰毋。
君谓财可聚，我意财宜疏。不暇为君详，聊以言其粗。
财为人所宝，人为财之奴。富者以其有，贫者以其无。
有则气逾扬，无则气不舒。逾扬人愈亲，不舒人不知。
昔我贫贱时，颠踣无人扶。有身不能衣，有口不能糊。
贵戚与高朋，相逢皆避途。居然一厌物，俨若非丈夫。
今日奋功名，食禄复衣襦。门庭闹如市，势利日以殊。
一寿千黄金，一箸万青蚨。奢穷欲亦极，无劳用力图。
当时何其啬，今日何其都？顾兹亲串惠，岂我所愿乎！
昔贫今且富，昔我即今吾。清夜维其故，反侧心踟蹰。
其故良有以，今昔人情符。周急不继富，圣言不可诬。
忆昔齐晏子，举火蟾葭莩。又闻范文正，义田置东吴。
设使天下人，能聚复能输。在在无和峤，处处有陶朱。
流过阿堵物，何来庚癸呼。堪叹近富者，唯利之是趋。
满盈神鬼恶，往往寄祸沽。用是常自惕，羞为守虏徒。
况今得之如泥沙，当日求之无锱铢。
君不见栖栖穷巷孤寒儒，此时此际如苦荼！
大家闻之赧然，如芒在背，不少人悄然逃席而去，刘公亦不挽留。忽然仆人通报崔秀才来了，他倒履相迎，避让一旁，崔秀才握手而笑：“您可真成街上的疯狗，无所不咬啊！奈何效仿杜子春之流，徒逞口舌之快？况且繁华落寞，又能保持多久？倘不能一视同仁，只恐麻烦牵扯不尽。先贤接舆（春秋楚国隐士）剃发，桑扈（古代隐士）裸行，倏来忽逝，何必在意荣辱盛衰？会尽人情即可，点头亦属多事。”刘公再拜：“至理之言，岂敢不铭记警勉？”当晚客散，他独留崔秀才夜宿，刘妻也出来相见。刘公探问道：“不知你搬到何处栖身？怎么好久不来呢？以致我不能报答（致缺酬报）。”
崔秀才笑道：“昔日我何物都向您索取，您也时时想到要我报答吗？”刘公一怔：“实无此心。”崔秀才又笑：“然则我有此意？何不推己及人？”刘公大笑，叩问家中尚有何人，崔秀才答道：“颇不孤单，子孙早已数十口。”刘公欣然道：“小女犹未许配人家，给你家当媳妇，如何？”崔秀才连连摇头：“此大不可也。”刘公坚持询问缘故，崔秀才支吾良久，始吐实道：“君乃长者，我言明料想无妨。之所以不敢与您联姻，因我非常人，实则艾山的一只老狐。因得知您抱负不凡，故不远千里前来结识。您贫而再富，也是命中注定，非我之力。譬如筑房，大梁既定，事情便算完结。我不过因人成事罢了，如今夙愿已了，即当长辞故人。”
刘公这才恍然大悟，不禁畅快道：“你此去固然自得，希望别让我成为捕鱼忘网、捉兔丢夹的蠢人啊（将无使吾为忘筌忘蹄之人哉）！”崔秀才肃然道：“我不敢贪天之功，您何必念念不忘？今后您前程似锦，官秩不过三品，而财富则不下十万。临别之际，岂无一言相赠？吾闻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欲辨清豫樟两种树木，非生长七年不能。知人之鉴，尤非易事。朋友关系的亲密疏远，不如淡泊相处来得久远，去掉棱角，瓦片方能搭合一起（毁方而瓦合），这是保全交谊的至理名言。您深自铭记，日后莫遭山鸡野狗的嘲笑轻视。”说完起身告辞，再也不曾来过。刘公后来官至按察使，因年迈体弱告老还乡，他一直感念崔秀才的情谊，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焚香上供，至死不变。
闲斋评道：纷纭复杂的世情，千变万化,与朋友交往自然更不简单。当你飞黄腾达时，很多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不请自来。当你失意衰败时，这些所谓的朋友和你“迹合神违”，百无一应。朋友交往，惟有如瓦片搭合一般除掉棱角，实在别无良策。心里有主意，肚里有算盘，所以熙熙攘攘而来由他，茕茕独往在我，如此，交游方可始终如一。否则，好比只想将相同的全变成不同的，把众多的变成孤单的一样，便是这个道理！
兰岩评道：富贵则趋附，贫贱则违避，本是世之常情（俗情概然）。然始终无一人能另辟蹊径，却独独让这只狐狸超越世俗。做人不如一只狐狸，实在是惭愧啊！
-----------------
此案译自《夜谭随录》中【崔秀才】一篇
杜子春：《唐人传奇》中的人物，背景在北周、隋朝时期，他少年时放浪不羁，无心积累家业，整天纵酒闲游，荡尽家财后投奔亲友，然亲友们认为他非办正事之人，拒绝收留。时逢冬日，他衣衫破烂，腹中无食，徒步游荡长安街头。后遇一老人，先后三次，分别给他三百万、一千万、三千万钱，前两次杜子春挥霍殆尽，第三次取钱财用于布施，看破物欲。后随老人往昆仑山炼丹，老人警告，不管遇何人、何物、何事，都不得开口。杜子春前后经历神将威胁、鬼怪作祟、天地异变、妻子受难等四关考验，最后却过不了孩子摔死一关。最终老人出现，劝他打消学仙之念。另外，冯梦龙的《醒世恒言》有《杜子春三入长安》的故事，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