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这个名字,原来是他发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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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松梢风,本名村松义一,1889年(明治22年)出生于静冈县周智郡的一个叫做饭田的小村庄,因祖父精通金融理财,故而村松家族也成为了该村的“村一番金持者”(最有钱的人家)。自幼不肯安分的梢风在家乡的中学毕业后,就上京并进入了庆应义塾理财科预科学习。但好景不长,上京不久,作为长子的梢风就因父亲的猝然去世而不得不返回家乡继承家业。其间在家乡的小学担任过教员,还研究过“落语”(相声)和“百面相”(近似于'变脸’)。村松梢风的第一次婚姻也是在这时完成,媳妇儿是一位邻家女,不过,就在婚后的翌年,忍受不了乡村沉闷的梢风又来到东京并进入庆应义塾的文科学习。也是在这一时期,梢风沦陷于东京的花街柳巷,成为了著名红灯区吉原、品川等游廓(妓院)的常客,也因此,家中的田产最终也被放荡于东京销金窟的梢风变卖折腾得所剩无几,而他本人也终于陷入了穷困潦倒靠每天清晨在东京街头捡食维生的地步……
村松梢风
梢风在他的的自传体《我的履历书》里对上述这些这些荒唐行为供认不讳。《我的履历书》其实只写了他从性萌芽、性觉醒,到小学、中学,及至在东京的“性游荡”,以及就业并立下文学之志的经历,谈不上是他完整的人生介绍。不过,从《我的履历书》里,倒是可以看出梢风的写作风格和坦荡品性。比如他在叙述自己儿时被婢女背着逛街的时候,婢女的体温和发香,就让他感受到难以名状的快感,而当婢女和其它男子搭话时,他就感到嫉妒郁闷;晚上和寄住在他家的女“居候”(寄食者)睡在一起,被“女居候”抱着,把小脚丫伸入女居候的腿间,也让他兴奋莫名……及至长成上京,游荡于吉原、品川的妓寨,与那些一晚上要陪四、五位男人的游女缠绵,也让他散尽家财而不悔,这些从“性萌芽”到“性游荡”的所谓的履历,在梢风的笔下,都以直笔娓娓道来,丝毫没有掩饰,这就是村松梢风。
浮世绘画家歌川广重笔下的吉原景象
从《我的履历书》中还可以看出,早在村松梢风上京读书的时候,他就接触到了日本新文学,而且,受永井荷风作品风靡都会的影响,梢风也开始喜欢上了文学,并立下了走文学之路的鸿鹄之志,已是名震文坛的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等自然也成为了梢风崇拜的偶像。也就是在这时,父亲当年浪荡东京街头的经历触发了梢风创作的冲动,于是,以父亲“道乐者”(放荡者)的经历为题材,梢风写出了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并成功地发表在由著名歌人、国文学者窪田空穂创办的《国民文学》上。日本学界一般都把村松梢风在《中央公论》发表的连载小说《琴姬物语》界定为他的处女作,其实,更早的发表在《国民文学》上的这部短篇小说才是他本人认可的处女作。
村松梢风因《琴姬物语》成为了当时最著名的《中央公论》杂志的“说苑栏”专栏作者,还引起了同为《中央公论》“创作栏”撰稿的新进流行作家佐藤春夫的不满。当时正人气鼎盛的佐藤春夫联络了芥川龙之介等作家要挟《中央公论》总编龙田樗阴:“如果继续给那样下贱之辈提供纸面,我们就停止为《中央公论》执笔。”受佐藤春夫等威胁,龙田樗阴不得不停止了村松梢风的专栏。这也是村松梢风与佐藤春夫结怨之由,虽然后来佐藤春夫向村松梢风提出了和解,但村松梢风在当时并没有接受佐藤春夫的和解要求。也是,对这种既人身攻击又砸饭碗的行为,地主家出身的纨绔公子梢风能尿他那壶就怪了。
村松梢风的中国游记被翻译为中文版《中国色彩》,2018年,浙江文艺出版社
随着《琴姬物语》被当时东京最主要的杂志《中央公论》总编龙田樗阴的认可,这大大地激发了村松梢风的创作热情。接下来,在1918年至1922年的三、四年间,梢风的《朝妻双纸》《梢风物语》《灯影绮谈》《岳南名胜旧迹案内眺望富士》《光明和暗黑》《谈话买卖业者》等著作以差不多每年两部的速度相继问世,这已经足以说明村松梢风的文学天赋和创作能力了。
由介绍村松梢风的文字可知,梢风是一位耐不住寂寞喜欢出游的作家,1923年,受芥川龙之介介绍上海的游记影响,梢风的目光也开始投向了大洋彼岸文化古国的上海。斯时,比日本早开埠25年的上海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东方大都会,而能停靠国际邮轮的虹口码头自然带动了虹口区的发展。也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1908年,虹口区的北四川路就通了有轨电车;上映好莱坞大片的虹口大戏院(电影院)也在乍浦路海宁路路口落成开业;第五届远东运动会亦选择在虹口召开;巍峨的邮政总局大楼同时在北四川路落成;祥生,也即今天的上海强生出租车公司的前身则在武昌路成立,闻名中外的精武体育会同样选址在虹口开业。可以说,上个世纪20年代前后,虹口可以说进入了一个突飞猛进的时代。
1920年代的上海
也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正如今天的上海古北新区一样,当时上海的虹口地区也成为了事实上的日本侨民聚集地。村松梢风在专程请教了芥川龙之介写游记的秘笈后,怀揣佐藤春夫给他写的介绍信(此时,梢风已经和佐藤春夫等握手言和了),就兴致勃勃地第一次漂洋过海来到了向往的上海并入住虹口的“丰阳馆”(该建物至今犹在)。自此,村松梢风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共六次来华,而六次均是入住虹口,并以虹口为据点,展开了与当时中国文化界的名人如田汉、郁达夫、郭沫若、欧阳玉倩等的交往,并游历杭州、南京等江南名城,以及厦门、汕头、香港、澳门、广州、惠州和梧州等地。当然,风流的梢风怎堪寂寞,他不仅在上海的风月场乐不思蜀,还在虹口认识了一位来华教习舞蹈的日本女性并与之同居,这是梢风别传了,不赘述。
上海之行给梢风带来了不尽的创作源泉,回国后,在他的笔下,《魔都》《上海》《男装的丽人》《上海事变谈》《燃烧上海》《回忆上海》等有关中国的著作如井喷般相继问世,这些也成为了梢风一生创作生涯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当然,在创作之外,他还收获了众多的当时中国名作家、名作曲家、名戏剧家等的真挚友谊。据说,郭沫若当年流亡日本时,就是梢风投桃报李为他提供了包括住房在内的大量的生活、工作等帮助,这也算是两国文人交往的一段佳话吧。不过,在梢风的有关中国的作品中,也有给他带来麻烦的,如《男装的丽人》,因取材于著名的女谍川岛芳子,在战后审判川岛芳子时,法庭居然把村松梢风的明显属于夸张的小说《男装的丽人》作为证据给川岛芳子量刑,也因此,在川岛芳子被判死刑后,梢风也迎来了舆论的大量批判声音,甚至川岛芳子的友人们还公开责难梢风:就是你害死了芳子云云。这也可算是梢风的无妄之灾了。
村松梢风著《魔都》,小西书店,1924年,国立国会图书馆藏
——在梢风游历中国前后,觉得对不起村松梢风的龙田樗阴虽然受于有力作家的威胁而不得不妥协拿下了梢风的专栏,但同样以刚愎著称的名编龙田樗阴又怎能不采取措施反击?在他的策划下,村松梢风也铆足劲儿的《本朝画人传》上中下三卷本在1924、1925、1926年相继隆重问世了。而这部上中下三部的著作一经问世,立即引起了多家出版社竞相竞争出版权,并一版再版,一时间,甚至都出现了洛阳纸贵的现象。当然,《本朝画人传》也成为了村松梢风的力作,后来还被东京国家图书馆作为馆藏作品收藏,这些成就也奠定了他在日本文坛的坚实作家地位。
1938年,村松梢风又推出了一部短篇小说《残菊物语》,这部小说则在梢风的创作生涯中成为了他的代表作,而且,在出版不久就被剧本家严古慎一看中改编成剧本,以新派剧形象在东京著名的“明治座”上演了,第二年又被与小津安二郎和黑泽明齐名的日本著名导演沟口健二相中改拍成了电影。在大约二十年后的1956年和1963年,《残菊物语》再次引起了导演岛耕二和大庭秀雄的关注,也再次被拍成现代电影,而后,1967年,《残菊物语》还被塚田圭一搬上了电视。自此,《残菊物语》也成为了村松梢风作品中唯一的平面、立体媒体化的作品。当然,这也喻示了村松梢风作品的被广泛认可。
电影版《残菊物语》,沟口健二导演,1939年
回顾村松梢风的一生,从其发表处女作算起,截止离世,他的创作生涯大约近50年,除去上面介绍的那些著作之外,他还出版了如《屋上的鸦》《宫本武藏》《一休和尚》《梢风情话集》《现代侠客传》《近世名匠传》《浪人俱乐部》《大和的神乐歌》《朝鲜王妃秘话》《本因坊物语》《日本金权史》《画谈三国志》《舞扇花柳流》《日本悲恋物语》等等数十部作品,总计创作了近百部小说、传记、游记等著作,平均一年两部,堪称多产作家。
如果问村松梢风有什么作品是被中日两国所熟知的,那无疑是梢风以自己在中国游历为素材所撰写的两部长篇小说《上海》和《男装的丽人》,最近几年,随着作为上海的代称“魔都”在国内外使用频率的增多,以及前几年前清王女、日本女谍川岛芳子的被热炒,这两部书也再次引起了日本出版界的注意,从而被东京大空出版社作为“重刊文学选集”的两种,分别按原版本影印出版,这也标志着日本出版界重新注意并认识到了梢风在这方面的影响。
《魔都》内页,国立国会图书馆藏
——当年佐藤春树威胁《中央公论》总编时曾说村松梢风为下贱之辈,但那也只是因梢风年轻时风流放荡,与作品无涉。但话说回来,年轻人又有几个没有过风流之行呢?况且,梢风在《我的履历书》里曾坦荡而言,自己老家的小山村自古就缺乏所谓的贞操观,十几岁的女子几乎没有处女存在,每赶上如盆节的祭礼等日子,河边、野草地里,就都成了野合场。试想,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梢风,自然对性也是持开放态度,这也应是他后来游荡于东京的吉原品川,寻欢在上海的欢乐场的内在原因所在吧。话再说回来,你佐藤春夫不也是先与女优川路歌子婚变,后又与另一女优米古香代同居,借住谷崎润一郎家,更是勾搭好友之妻,最后演变成了一出让妻闹剧么?只是从社会伦理方面来看,与村松梢风的买春相比,佐藤春夫的行为似更有危害性吧。不过好在最后佐藤春夫主动示好村松梢风,并也最终得到了梢风的原谅,而且还在梢风赴华之前,修书给远在上海的好友田汉,托其接待村松梢风。梢风在沪期间结识的众多文化名人,也基本都是由田汉介绍相识的,可见,佐藤春夫和村松梢风也早已摒弃嫌隙成为好友了,换言之,就是佐藤春夫也认可村松梢风了。
佐藤春夫之所以认可梢风,估计不仅仅是从文学上的认可,应该还有对梢风人品的认可。梢风少年风流,但却君子坦荡荡,对自己的风流史无所不言,而且,从梢风的养猫经历也可看出其人品。比如梢风养猫,就是由厌猫、弃猫、阉猫、演变成的爱猫家,最后连他养的猫都有御医专门伺候,每十天给众猫做一次健康检查,吃的都是刺身、天妇罗、牛排等,这一切,在他的《猫料理》里都有详尽描述,就胜却了那些伪君子无数。
1928年的外滩,梢风看到了一个突飞猛进的上海
就是这样一位孜孜不倦耕耘不辍的多产作家,遑论在中国,即使在日本却也谈不上家喻户晓。诚然,与那些和梢风同时代的名震日本文坛的璀璨如明星般的谷崎润一郎、佐藤春夫、芥川龙之介、太宰治、三岛由纪夫之辈相比,村松梢风的星光确实显得暗淡了些,但生不逢时不是梢风的错,作品因主要是以大众小说、游记、传记类为主,大概才是他未能忝列所谓的一流作家行列的理由之一吧。再联想到如此一位逝去半个世纪的文学老人,还是为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上海这座魔幻城市命名“魔都”意象之人,更是写出了多部介绍、赞美上海的著作,把上海以文字推向日本、乃至世界的老人,一生却似并未得到真正公正的评价,诚可谓是呜呼!村松!哀哉!梢风!
万景路专栏丨日景寻路
万景路
旅日作者
著有《你不知道的日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