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 ‖ 司马戊：人生的牌局（短篇小说）
一般这个点，这条路上就没几个人行走了。毕竟这条小路连路灯都没有，何况还是这个有些小雨的冬夜。大黄从牌桌子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转钟一点。他没带伞，只得蜷缩着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着。寒风中，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哎，又输了！”
人常说“运气背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的确如此。大黄当年也不知道，在粮站打米厂的厂长位置正干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为啥突然会被国家粮食政策调整弄没了，美其名曰是改制，实际上就是下岗。大黄本名叫黄启飞，寻思自己再怎么也要起飞一次吧，不然咋对得起给他这名字的父母呀！为此郁闷了好久。这些年，有两个工具是他最亲密的伙伴，那就是麻将和纸牌。可就是打牌也经常输。
当然，陆希平也是他亲密的伙伴，是他关系最铁的同学之一。读书的时候，陆希平、大黄，还有胖子和四毛经常玩在一起，大黄、四毛都是个扑克迷，于是这四位就被同学们叫做“四大名扑”了，扑克的扑。只不过陆希平详细了解大黄的这些变故，还是春节回家过年时才知道的。因为工作忙，再加上买了新房子后老妈也过来住了两年，他也有些日子没回老家了。
这个春节前，公司签了三个多亿的设备订单。公司是省城机械行业龙头企业之一。作为公司副总经理，陆希平原本没办法回老家过年的。要组织赶生产任务，处理协调各方关系，都是无法回避的命题。可几个月前住回老家的老妈突然病了，又让他没有更多的选择。
回到老家，安顿好老妈，同学朋友的聚会也就成了过年期间的必须。在县委统战部工作的胖子安排了一个牌局加饭局，用他们同学的话来讲，这一场几百块钱输赢的牌，叫“小赌怡情”吧？不过，后来陆希平才有点恍然大悟：这个局其实是为大黄设计的。那天到场的就是“四大名扑”，和各自的老婆孩子。孩子们在看电视，那个精灵古怪的张韶涵正使劲地唱着“爱是一道光如此美妙，指引我们想要的未来……”其乐融融的氛围中，陆希平发现自己的手气特别好，他一边笑着一边说：“我打纸牌这臭水平，原来也有翻身的一天啊！”
他其实是一年上头也难得有时间玩几回牌的。赢钱倒是次要的，开心就好。打着牌，聊起各自的情况，在银行工作的四毛坏笑了起来：“我都退休了。”陆希平骂了一句：“你这个老Ａ，天生冒得一句正经话。”四毛在他们四人中排最大，所以叫“黑桃Ａ”。胖子最小，外号“方块4”，这会接过了话茬：“他这句话倒真是正经话！”“是吗？”轮到陆希平傻眼了：“怎么可能？四十不到，退什么休啊？”四毛打出一张牌，说：“真不骗你，我弄了一张假证明，医院检查报告，身体原因，申请病退。我们单位反正人多，行长就批准了。单位给我基本工资、交社保，我就到外地去做药生意，可是运气不好，没赚到钱，现在被我姐夫安排到药监局开车去了。混吃混喝还不成问题吧！我姐夫是药监局长。”
“会玩啊！四毛，这么会玩，还说运气不好……”说着，陆希平又和了一牌。转头又问大黄：“你呢？兄弟，还可以吧？”大黄是老二，叫“红桃2”，叹了口气：“我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啊！”胖子望着陆希平，突然认真了起来：“陆陆啊，你远在省城，有所不知，自从粮食局改制以后，他就跟着失业了。我劝他或者外出打工，或者自己创业，可是你也知道的，他一没学历，二没资金啊，这两年就是这么放任自流，我骂他自暴自弃，幸亏他老婆工作还稳定，不然……”
陆希平在这四人中排行第三，就叫“梅花3”。而“陆陆”是同学们给他取的又一个外号。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陆陆顺”，尽管三年前被挖到了上市公司当高管，他也经常烦恼着，比如公司的关系复杂，他分管的工作压力也大；而且他前年买的新房子，现在还要每月还贷；另外女儿的成绩也不太稳定，上重点高中还得努把力；父亲过世后，老娘身体又不好，也让他操心不少的……
尽管自己也一大堆麻烦事，他还是觉得应该帮帮好兄弟：“大黄，你这样就不对呀！怎么早不跟我讲呢？”胖子笑着解释道：“他是想找你帮忙的，可是平时你也忙，又难得回来一次，大黄总说电话里面也讲不清楚，这不恰好你回来了啵……”
“哎，那都算了。我还是建议你考虑出去打工，生活总得继续啊！”陆希平还是喜欢复杂问题简单化。坐在他对面的四毛这时候嬉皮笑脸地插了一句：“就等你陆总一句话啊！”陆希平瞪了一下他：“怎么等我一句话呢？早要想办法啊！”不过，他内心已经在想办法了。
吃饭的时候，胖子安排大黄坐到了陆希平的旁边。陆希平知道他的意思，便问大黄：“你考虑去我们公司做营销不？”大黄点了点头，又端起酒杯敬他：“什么都不说了，都在酒里面。”说完，一饮而尽。
过完年，母亲的病情也稳定了下来，陆希平便着急着赶回了公司。每年正月初八的新年招聘大会，是公司开年的第一件大事，而这又是他分管的工作，他是当仁不让的总指挥，得提前到位做好各项准备工作。这次公司要新招聘三百多人，光营销中心提报的人力资源岗位就有近百个，包括总部营销中心的管理岗位、各大区营销人员，以及售后服务工程师等。春节期间在省内大报打了整版招聘广告，估计应聘的人会很多。陆希平也想着要给大黄一些安排，好让他能够顺利地入职。
大黄提前到了省城，照着胖子当年的毕业证，请人伪造了一份学历证书，又在陆希平的指点下，弄了一份简历，除了之前在粮食部门工作的经历，还编造了二个在外省的营销工作履历。这些是基本的门槛，得满足。除了这些作假，陆希平对大黄还是有信心的，首先他已经没有退路，陆希平相信他的能量在这个背景下完全可以“触底反弹”，另外他知道大黄思路灵活，沟通能力也不错，只要给他平台，他应该是可以大显身手的。
没想到，初八那天到现场应聘的人来了好几千。会场上人头攒动，而大黄那边还是出状况了：尽管他通过了初试，但在营销中心夏总监那复试时却卡住了。幸亏陆希平正好在复试区，夏总监给他一个难为的表情，陆希平走过去，在夏总监耳边耳语了一番，才算过关。尽管营销人员入职还有终试，甚至在入职培训期间还有淘汰，但陆希平还是心中有数，毕竟他是后面两个程序的主考官之一。
就这样，大黄算是闯过了第一关。几天后，与他同一批的三百多个准录用员工统一集中到公司设在省电力培训中心的培训基地，开始了为期两周的全封闭入职培训。为了给大黄保驾护航，陆希平也特意在电力培训中心的宾馆里住了几天，私下里少不了给大黄面授机宜。培训结业那天，公司总经理熊总到场讲话，还要参与最后营销人员录用名单的把关，这是熊总的习惯了。
轮到大黄上场了，熊总温和地问他培训的收获，大黄回答得比较流利：“通过这十多天的集中培训，让我充分地感受到了公司良好的企业文化，更让我对公司的未来充满信心……”熊总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拿起大黄的培训试卷看，又问大黄专业方面的问题，把大黄给弄得有点结巴了。陆希平在旁边不得不帮腔，他告诉熊总：“这个人培训期间表现不错，尽管没有从事过这个行业，但还是很舍得钻研，甚至几次钻到设备里去了解结构，可能是面对老总了，有些紧张吧……”听了这话，熊总笑了，就没有更多为难大黄了。
最后讨论名单，在研究大黄时，夏总监勉强表示同意了，陆希平跟着也签了字，熊总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潇洒地签上了大名。
其实夏总监是一个很严格的人，如果换做平时，大黄这样子是很难入他法眼的，但陆希平很清楚，夏总监已提出了辞职，他打算创业，正式成为公司的代理商。公司给了他几个月的交接期。这也是陆希平给他打招呼，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培训结束后，夏总监与陆希平在厕所相遇时，顺便问了一句：“关于这个黄启飞的工作地点，陆总有什么要求吗？”陆希平拉紧了拉链，洗着手，“按夏总的想法安排就是，这个我就不介入了。”
大黄这批营销中心新员工将被分配到全国各地办事处。大黄的去向确定了，是山西办事处。在山西周边，国家有多条客运专线相继开工建设，那是一块大市场。看来，夏总监还是给陆希平卖了个整人情的。临行前，大黄特意到陆希平家里去喝酒，也顺便向陆希平讨教讨教了一番。陆希平又给他支了招：“到山西办是个大机会，要多收集信息，既要抓大单，同时注意跟代理商搞好关系。”
几个月后，公司唯一稍微知道陆希平与大黄关系的夏总监正式离职了，而大黄也适应了在山西的工作环境，山西代理商也成为上半年超额完成销售任务的为数不多的代理商之一。大黄从山西打来电话报喜的时候，陆希平笑了：“这几乎在我的预料之中。”
半年度营销工作总结时，大黄从山西回来了。熊总和陆希平作为公司领导出席了总结大会。晚上的庆功宴在开发区唯一的五星级酒店举行的。大黄端着酒杯，恭恭敬敬地走到熊总面前：“熊总，谢谢您的栽培！我敬您一杯！”
接着，又客客气气地敬了陆希平一杯酒。氛围很是融洽。
营销中心有个惯例，开大会除了办庆功酒会，还有就是开房组牌局。几位大区总经理纷纷过来邀陆总参战。喝得有点兴奋的陆希平在平时跟大家关系就不错，也就被强留下来打麻将。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有人故意放水，一个晚上下来，他赢了个盆满钵满的，几位老总也输得很开心的。大黄的手气似乎更好，第二天早上，大黄请客吃早餐，直接去了汇丰楼，省城餐饮第一店。
大黄的好运气来了，而陆希平的好运气似乎到头了。一天下午，公司技术中心的孔主任来到了他的办公室，门也没敲，径直闯了进来，劈头就问：“陆总，我问你，我们技术中心办公室主任小刘的任职文件怎么还不下达？我们不是已经报了十多天了吗？”陆希平知道孔主任仗着自己是公司的创始人的身份，总是找熊总这样那样的麻烦，在公司形成了派系对立的局面。而陆希平又是熊总从他之前那家制造企业挖过来的，也就很自然地被孔主任划归到了熊总的阵容里。而那个小刘，是与大黄同时入职的，听说还是孔主任的什么亲戚，但是因为生小孩不久，经常要奶孩子。陆希平了解这些，就一直没有下决心正式批准让她当办公室主任。没想到，孔主任兴师问罪找上门来了。
见陆希平还没有回答，孔主任顿时来脾气了，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小刘这事不批也得批，我们技术中心这个大管家必须得明确下来了，一大堆事情等着的。”显然，孔主任是有备而来。陆希平的办公室门口多了一些眼睛。他不想让其他同事看热闹，忍住了没发火：“孔主任，技术中心这个报告是上周五递过来的，我们还在研究，你这么急干吗？不要有什么误会啊！”
没想到，孔主任借势升级了战事，他拍起了桌子：“我不管你那么多，我知道你是故意卡我吧？我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想的，你如果要为难我，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完全是不计后果的节奏了。陆希平最恨人家拍桌子的，也拍了一下桌子，指着孔主任，算是回应：“孔主任，我告诉你，你不要没事找事，你如果认为我是卡你为难你，你可以找董事长去告状，但是你如果要借机找茬，我不吃你这一套。请你出去！”
几个同事进来，边拖边劝，才把喋喋不休的孔主任弄出去。后来，虽然在公司的月度工作例会上，董事长点名批评了两位当事人，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陆希平也感觉到公司这种内耗的确麻烦，从外面引进的优秀职业经理人与创始团队之间的融合如果不解决，会严重阻碍公司的发展。然而冰冻三日非一日之寒，还没等陆希平找到真正好的解决办法，他自己就出事了。
那个深秋的上午，细雨蒙蒙。熊总安排陆希平去开发区管委会开会。管委会距公司也就几里路，他撑着伞就走过去了。不曾想还没到管委会，在路口只见一辆飞驰过来的黑色奥迪突然对直着就撞了过来，接着他的伞飞了起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左大腿打上了厚厚的石膏固定。“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守在一旁的妻子告诉他：“你遭遇了车祸，对方全责，但你受伤严重，左腿胫骨断了，现在还只是固定，已经预约了手术，熊总来看过你了，大黄听说了，也打电话给我说会回来看你，老妈也急坏了，要过来照顾你……”
大黄到医院时，手术做完了，主刀的是省内骨科第一把刀。大黄陪着陆希平说了很多话，又给陆希平的妻子一个大红包，说多买些补品给陆陆吃。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陆希平的左腿关节上下处被缝了二十多针，恢复很是缓慢。不知不觉，陆希平就在医院呆了半年多。后来医生指导他进行功能性训练，拄着拐杖可以慢慢移动了，就出院回家静养。他觉得不能这样耽误公司的工作了，再想想公司那么复杂，孔主任那伙人估计巴不得看到陆希平来不了了，这样想着想着，陆希平越发觉得没什么意思。过年前，他向熊总提出了辞职。熊总让他过完年再说。
过年时，大黄到陆希平家拜年，并告诉陆希平，由于他在山西的业绩出色，被评为了年度优秀员工，明年将调往重庆办事处，并升任办事处主任了。陆希平开心地在大黄的胸口捶了一下：我就知道你行的！
又是一年新的开始。几个月了还不能正常上班，公司终于接受了他的辞呈。熊总带给了他一大笔补助，有些不舍又有些无奈：“好好休息，尽快恢复吧！”
那天，陆希平正躺在沙发上做着腿部按摩，接到了开发区一个老乡领导的电话，说有一家数控模具企业在招兵买马，要大干一场，他这有上市公司副总经历的人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问他有没有兴趣去出任总经理。这让他有些兴奋，终于要告别这憋在家里除了看书、听音乐，就是恢复训练的日子了。那一刻他感觉腿也没有什么问题了。
半个月后，陆希平走马上任。大黄也在省城买了一套新房子，有些春风得意地把几个同学又聚了一次。少不了又是一场麻将恶斗。这次大黄和陆希平都输了，四毛大获全胜，胖子小有收获。
又过了大半年，春节到了。大黄打电话说他明年将提升为公司西南大区总经理了。这一年来，他们的电话联系越来越少了。陆希平当然知道原因，却也只是笑了笑：都忙啊！
二年后，陆希平听胖子讲：“大黄又失业了！他在西南大区总经理的位置上查出了经济问题，被公司开除了。现在回老家了，每天又是打牌。要是你还在那公司，可能不会被开除吧？”胖子刚当上县委统战部副部长，在这小城里，也算个人物了吧。这是个好消息，而更令他震惊的是四毛离婚了，胖子说他常年不归家的，老婆受不了，死活不过了。
他有些无语。人生的牌局也难免要重新洗牌啊。
后来，也是一个下雨天，在市里一次经济工作会议上，陆希平与熊总不期而遇。熊总还是习惯性的微笑，却突然问了一个问题：“希平，你知道我最后为什么还是同意你离职吗？你跟黄启飞是同学吧？”
陆希平有点哭笑不得，心想：我也已经有两年没见到他了！他转过头，望着窗外倾泻不止的大雨，雨中的世界有些模糊了......
【作者简介】司马戊，网络作家。自幼爱文学，好写作。迄今累计创作逾千万字。作品散见于各类报刊、网络媒体，有多部作品出版。文学观：人立天地间，我手写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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