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正互用之师 ——读慈波《黄溍评传》
《黄溍评传》,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4月版,慈波 著。
今日治中国古代文史之学者,恐怕大抵有种感觉:常规性选题已然开掘殆尽,欲更鞭辟入里,不得不穷探力索,寻求切入研究对象的新角度。“怎么做”相对于“做什么”的重要性,空前突显出来。然而“黄溍评传”这题目,或可算作一个小小的例外。作为元代在道、学、政、文等方面皆有所表现、“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士人,黄溍所获关注,远不足以同其成就、地位相称。有关论述寥寥,对他个人的整体研究,更是未之前闻。慈波先生有见于是,费数年之功成此一编,通论其人,倘以兵事为喻,允属堂堂正正之师,看似不预刻下学术潮流,却是这一特定论题所亟须的。
书凡十章:第一章梳理黄溍家世渊源,第二章勾勒其师友网络,第三章叙述其宦海生涯,用三章的篇幅,交代了传主生平;之后七章,分从政治关怀、儒学素养、佛教观念、道家思想、艺论书画、文学批评、诗文创作等领域,全面总结黄氏的文化贡献,结构布局乃评传之正体。稍有学术经验者类能体会,这样的写法,易行而难精。敷衍成篇,人尽可为;要每章原原本本,无过不及,均保持在一定水准之上,便难了。本书各部分取材丰赡、持论得体,读者览卷即知,毋庸详述。于评传而言,仅此已堪称合作,而著者的学术追求,更有越出这些基本条件以外者。其宏观视野的运用与细部论析的深入,尤其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这部评传焦点虽在黄溍一人,但时时把他置于较广阔的时空背景下加以定位。如介绍其从学经历,指出南宋以降士阶层分化,大量士人流向社会中下层,文化散在民间,地方性色彩日益浓重,黄溍的成长与此走势正相同步(第二章第一节);阐说其儒学成就,指出元代儒者之特长,不在理论内容推陈出新,而在将理论导入各种学术、实践领域,实现思想的学术化、生活形态化,因此评价元儒包括黄溍,便须另换一套衡量标准,始得其平(第五章第三节),凡此都为准确理解传主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助力。又如讨论“文气说”,则在孟子、曹丕、韩愈、苏辙一系脉络内比勘异同,指出“在黄溍的话语体系中,文气的地位有所下移,它似有指向于具体而微的文章气脉的意味,而缺乏形而上的理论内涵”。进而统观黄氏所搭建的“学—志—气—文”四层结构,复上溯至南宋魏了翁,同时不忘点出魏氏尚未对四者“进行细致层级化论说”,及至黄溍为之厘定次第,“学”居其首,下贯入“文”,这才“突出了性理之学对于文辞的决定性意义”。讨论文类划分意识,则把黄溍载道之文、纪事之文的二分法,同南宋真德秀辞命、议论、叙事、诗赋的四分法相较。后者“已有化繁为简、提纲挈领之意”,开黄氏之先声,惜乎其四大文类概念不处于同一逻辑层次,不若黄溍“在理论上更能自洽”(以上均见第九章第二节)。这几处溯源工作,落实到个别人物的个别论点,绝非仅具普通常识所能为功,足见著者之博洽;而其勾连比较,析入毫芒,亦非泛泛而谈。闳通与深微,可谓兼而有之。在某些时刻,对于传主个体的考察,又能反过来纠正原有的宏观印象。如学界提及元代中后期浙东士人文学趋向,惯以“由理入文”概括,认为文掩过了理,而黄溍师生理、文并举,奉为轨则,恰是一例重要的反证(第五章第四节)。这最能彰显人物个案研究,对宏观结论所起的基础支撑功能。
著者论析之深入,观乎上文,尝脔已可知味。实则此一特点,乃是通贯全书、且体现于多个层面的。首先,文献发掘与估定多所发明。如黄溍乡试经疑和试策文字,今人编校《全元文》、《黄溍全集》皆失载,著者据日本静嘉堂文库所藏元刊《类编历举三场文选》补出并作细密解读(第五章第一节、第四章第二节),对把握传主思想面貌极有裨益。黄氏《日损斋笔记》一卷,收入《四库全书》,著者究其版本源流,断定“四库本”实较精善(第五章第二节)。“四库”书的版本价值通常不高,可问题自不能一概而论。著者就《笔记》所作实证研究,结论同常识相悖,适可见出他实事求是、不为成见所囿的学风。通行本《金华黄先生文集》四十三卷,前三卷向被视为黄溍进士及第前之作,著者大体承认此说,而又从中甄辨出少许混入的后来诗文(第十章第一节),足当心细如发之誉。
其次,史实考订多所推进。对黄溍的研究,迄今不数数见,故其生平许多细节,犹在若明若晦之间。著者钩沉索隐,有不少新发现。如黄氏六度参与科举衡文之役,各次时、地,史无明言,本书逐一考出(第四章第一节),传主文化活动的重要构成之一,从此全幅呈露。黄溍又与佛教颇多关涉,著者穷尽性排比其文集中相关文字,审其撰作时间,察觉这类书写在至顺年间初步集中,至正年间乃达至一高峰,为观察传主佛教因缘,增添了动态的历时维度。然后扣合他这段时期遭遇,如至顺二年(1331)丁父忧等,深探心曲,对其涉佛倾向作出了合理说明(第六章第二节)。考据之于诠释的奠基作用,在这里充分呈现出来。
最后,现象认识多所更新。如黄溍壮岁应举,其弟子宋濂《行状》谓系县令迫致,后人递相祖述,仿佛黄氏入仕纯出于不得已。本书则据传主本人及师友诗文,详论其赴考之前,早年任教职,复由儒充吏,直至漫游湖州的过程,对他时有所待的心态进行“深描”(第二章第三节、第三章第一节)。这令人意识到,黄溍的仕隐态度充满张力,并不似往常所以为的那样简单。黄氏《日损斋笔记》围绕宋代朝廷郊礼是否天地合祭的问题,纠驳周密《齐东野语》卷六“二苏议礼”条的种种误判。清代陈熙晋为《笔记》作“考证”,又于黄溍所举分祭地祇之例上,增列了建炎二年(1128)一则。本书则据《宋史》记载,指明此年只祭天不祭地,陈氏补所不当补(第五章第二节)。细处不苟如此,精审可钦。以往学人探究黄氏文学思想,大都“混杂诗、文而论”,本书则提出传主刻意区分两者,因而有必要分体论列,以“发见黄溍文学主张的细致面相”(第九章引言),遂为以下讨论开一新局。《元史》称黄氏与虞集、揭傒斯、柳贯齐名,号“儒林四杰”。本书则揭出四人并列,着眼点主要在文章,又联系此书合传统正史“儒林传”与“文苑传”为一的特殊体例,径直把“儒林四杰”转读为“元文四家”(第十章第五节)。这称呼的实质内涵,自此方得确解。上述几例所关系者轻重有别,著者一皆详取而明辨之,恰可证明其运思之深透,是彻上彻下、贯穿到每一细部的。
博观与精思固然难能,不过,衡以评传通行体例,毕竟仍属题中可有之义。前已提过,此书写法比于战事,乃系堂堂正正之师。行文至此,益信所言不虚。略须申说者,无非这支军队,特别兵精粮足罢了。可是《孙子兵法·势》篇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正道之中杂以诡道,时出不意,亦为良将必备的才略。本书若干局部论题,不易把捉,著者每能巧取角度,善用史料,将研讨推向纵深。以正为主而外,更以奇为辅,使得这部著作有时又跳脱了评传所具的通论性质,展现出专题研究的魅力。如黄溍诗文疏离时事,政治态度暧昧,今人对此不乏讥弹,本书却专辟一章,谈他的政治关怀。由资料角度看,近乎无米下炊。著者独拈出其科举对策与策问,条分缕析(第四章)。此虽官样文章,向为学界所轻,而内容例重经世之学,字里行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作者对现实的认知。书中以此为据,最大限度还原了传主这方面的观点。关于黄溍诗,元代以来直接评论无多,他的诗史位置也难确指。著者择取代表性的诗歌选本十四种,自元人顾瑛所编《草堂雅集》至清人宋景星等所编《元诗别裁集》,统计选入传主之作数量及体裁分布,断言他在元诗史上“已属于必须论列的对象”。而黄氏全部诗作体裁比例,较之各书所选又不无出入。他本人用力所在,当推五古、七律与七绝;各选本所侧重的,却多在七古、五古与五律。本书就此入手,进一步深究传主诗歌造诣与诗史影响,所论莫不立足于数据,便觉信而有征(第十章第二节)。文章风格无形而有质,可意会不可言传,著者评黄溍之文,则全从宋濂与危素两人意见分歧处突破。前者称黄氏文风类欧阳修,后者称其类王安石,各有洞见与盲点。评传紧扣两说往复辨析,有效清理了传主文风的复杂面向(第十章第四节)。类此之处旁通曲证,论辨技巧远超出一般评传的范围。兵法所标举的“奇正相生”,也是本书最显著的方法特色。
读罢掩卷,若说有何不满足的地方,应该是著者为文整饬有余,灵动则似稍逊。如历数黄溍任宁海县丞、诸暨州判期间善政,泰半直钞宋濂《行状》(第三章第二节)。其实《行状》所述,颇富于情节性,假使用语体文改写,甚或略加点染,想会更添风致。当然,对于一部学术性评传来说,这可能是个分外的苛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