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一城梦(下)


南希,北京人,毕业于北京师大历史系。曾任记者、文艺副刊部编辑。现定居纽约,从事服装设计行业。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娥眉月》《足尖旋转》。

化灯一城梦(下)

文 | 南希

又隔了很长时间,当我再遇到张三时, 我发现他瘦了,瘦得都认不出来了。我说,你怎么瘦成那样?张三说,你也瘦了嘛?渐渐的,我们的接触多了起来。我终于说出了那句一直绕在我嘴边的问题:“你怎么会想到卖奥巴马牌保险套的?”

“原来我只是突发奇想,想出一个奇招,创出‘奥巴马牌’保险套这个品牌,三元一只,五元两只,七元三只,在时报广场上兜售。后来又有不少人支持我,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支持我?他们在保险套盒印上了奥巴马的头像,头像下还写了一段话,‘希望不是一场闹剧’,借此对奥巴马经济政策和移民政策进行抨击。结果我火了。各个报纸电台都报道我。顾客绝大多数为女游客,她们喜欢把这个别出心裁的保险套作为礼物送给男友,嘿嘿!是不是很逗?

“但有人不高兴。把奥巴马头像印在保险套上,你对首长什么态度?大概这才是警察一年抓我好几次的潜在原因。警察当然不直说,就找个无照经商的借口。可我是不是无照呢?是。我以总统的头像和质疑移民政策的话做招牌,所以执照总是拿不到;既然无照,该不该抓呢?未必。警察把我抓了就放,从不敢真把我怎样,因为我有绝招,那就是奥巴马头像下的那段话。”

他的案子在法院得到了裁决,给予卖奥巴马保险套的合法性。警察虽不服,仍以无照经商抓他,抓又不真抓,第二天再放,实际就是骚扰他,让他知难而退,自行蒸发。纽约媒体就此事大做文章,人人都知道时报广场有个卖“奥巴马保险套”的张三。有一个报道说:“这场警察与张三间的‘保险套之战’,法理无疑在张三一边,而警察不过是行政机器的打手而已,他们认定张三是弱势群体,便以强凌弱。可以预期,奥巴马牌保险套不会轻易退出时报广场,这道风景线还将继续闪耀下去。”于是,保险套这个略带滑稽色彩的商品,就不再是一个买卖或恶搞,它引人关注的是强势与弱势之争。

这会儿天色已暗,夜幕很快就会降临。西边的天上还有一抹最后的绛紫色,但这一天已经块结束了。我看了看天色,说我该走了,还要完成作业。他伸出手来:“跟你聊天真好”。我说,“我都不知道我们聊了这么久了”。后来,我每次见到他就塞钱给他,他便拿三只保险套给我。每次我递过去钱,他就递过来保险套,每次他都瞥一下我身边的保罗。我和保罗都曾出庭为张三的官司做过证人。

此后的几个月,我参加了波士顿的小剧院演出。我在回来时,纽约已经下了第一场雪。我暂时没有演出合约,一边在音乐学院修课,一边在地铁站里拉小提琴,一方面为了挣点钱生活费。一天晚上,我从地铁站出来,天色很阴沉,天空被含有水气的沉甸甸的阴云遮蔽起来,看样子随时有可能下雨。四周已完全黑了下来。北风在黑暗中发出尖锐的呼啸。路上几乎不见行人。一切都好像冻僵了。

当我拐进一条僻静的街道,突然有人把我拦腰抱住,我的琴盒“哐噹”一声摔在地上,嘴巴被人捂住了。“不许叫!”我听到一声低吼。他撕扯我的上衣,我踢了他的下身,第一个回合,我们扳平;但第二个回合,我明显力不从心了,我只能拼命地叫,大叫“救命”,街上静悄悄地,门窗紧闭,好吧!我就不信,沿着这条街,住着几百号人,我就叫不出来一个有良心的!可是,人们好像齐了心要当聋子。在我有限的英语单词里,再找不到更有力的求救词,也就是“help”, 听上去就像在说“帮帮忙”那么轻松。 我双手反剪,被他拖在地上,手脚失去了往日的灵活。眼看着我被他拖进了一个偏僻的停车场,我猛收腹飞起一脚,正中他的鼻子。与此同时,我太阳穴上遭到了猛击,半边脸马上麻木了,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像一个布袋子一样摔在地上,这个满脸血的歹徒朝我压下来------我可以看清他脸上的麻子和吓人的眉毛。他的眼睛充血,变得十分可怕,骨节吱呀作响,脸上肌肉抽搐着,他低声喊道:“Shut up! ”这声音在深深的胸腔里发出大而干涩的回声。这时,像从地下冒出来似地又出现了另一个人,就像黑暗中冲来一匹白马,马背上的王子一把将我抱起,一拳把歹徒打倒在地。这人竟是张三!他在关键时刻亮出多么漂亮的一手,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如此的雄性保护。

我的样子很狼狈,衣服被扯破了,头发也乱了。我下意识地给保罗打了电话,保罗接到我的电话气喘嘘嘘地跑来了。我们三个人坐在附近的一个小咖啡馆,并不是为了喝咖啡,而是为了缓和一下紧张的情绪。保罗扭着头担心地瞧着我,说:“你比听上去好多了,你刚才在电话里真吓人!”

坐在对面的张三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我。目光充满了关心和深情。他也似乎对我怀有好感,从其神态和细小的举止中,我看出了这点。沉默降临在三人之间,持续了有一会儿,保罗的手机响了。“我要接个电话,抱歉!“他朝门外走去。张三的目光跟了他一会儿。“你还好吧?吓着了没有?”他转向了我。“当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顾不上害怕,现在倒是后怕了。”我老实回他。这时,保罗回来了,说有事要先离开,张三说,你放心,我会送梅回家。这时,我也渐渐从慌乱中转过神来了。

刚刚受了惊吓,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这时张三提议说,“我们去吃点热乎东西去好了。热乎东西一落肚,心情就会放松下来。”其实这天我也没有好好吃东西。突然觉得肚子很饿。在等上菜的时候,他说要抽烟,就站起来,走到门外抽烟。透过窗子,他抽烟的样子让我的心动了一下。抽完了烟回来,他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枝盛在塑料盒里的一枝红玫瑰。蜡烛、鲜花、音乐,餐馆的人都在窃窃私语。杯中透明的琼浆被灯光照出五颜六色的光彩,映在他脸上。他伸过手来,摸摸我的头发。我几乎可以感到他的呼吸撞在我的头发上,热热的。他用一种老熟人似的语气调侃道:“我要证实一下,这么漂亮的头发,是不是真的?”他的双手在我背部仿佛寻觅什么似的往来彷徨,又伸出手,触摸我放在椅背上的手指。我略微扬脸看了他一眼,又马上把手挪开去。

我们剧团的合同到期了,除了我和保罗,其他人都离开了纽约。从被袭击和一枝红玫瑰后,我便经常见到张三,他经常约我吃饭聊天。我们像老朋友似的谈天说地。但是,在亲情般的关系中似乎又朦胧地添了一点什么东西。

又一次,他建议我们去小意大利街——他要款待我一顿,因为他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我。入座后,我在等着上菜的时候问:“你有什么好消息?你抢银行啦?”“抢银行能有多少钱?”他的表情比以前顽皮了很多,“我现在挣钱比抢快多了!”我把叉子放在通心粉盘子上,扬起脸:“那么?”就像我们演舞台剧一样,张三创造了一个神秘的气氛,然后压低嗓门告诉我:“我的官司打赢了,赔了我一百万!”说完,他那双巨大的黑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他听见我“呃”地吼叫了一声,接下来却是沉默。他露出诧异的神色,“问:“吓着了?”我说,我是呛着了。我举起酒杯:“是一百万?没错?”“嗯!”他把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径直盯住我的脸:“这些都是你的”,他说:“如果你跟我走的话”。张三隔着餐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我喝了口杯里的水,斟酌该说出口的词句。但是什么也没说。我一手拿叉子,另一只手握起拳头支撑着面颊,貌似专心致志地倾听他讲话。可是事情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他失手打翻了我面前的盘子,番茄汁洒了我一身,我的裙子顿时像一幅色彩鲜明的现代派油画。他一边抱歉一边提议到他公寓里换衣服,说他就住在小意大利街附近。我并不知道他就住在附近。进了屋,他递过来一条毛巾和一件男人衬衣说:“你应该趁现在把衣服换一下,我马上帮你洗掉番茄汁!我这里有很多好音乐唱片,现在还早,你听听看?”

我站在洗手间里,穿着他的宽大衬衣,努力地往下抻, 企图用大衬衣的下摆盖住我的大腿。他悄悄走进来,吃惊地看着我的腿,呼吸不畅起来。这时,我转过脸,嘴巴离他的耳朵只有几英吋,他猛地接住我的目光,就那么看着我,催眠似地看着我。我一时恍惚在他那大而黑的眼睛里。我突然感到了他肌肤的接触,他的体温和气息在交融,我心里一团大乱,在一阵燥热过后,我的避让反而把自己投进他的怀里。他的一条胳膊围揽过来,渐渐地,我的肩,手,脖子,脸颊,整个人在一分钟之内全是他的了。

后来-……时间并没过了很久,他看出我的脸上起了变化。我脸色苍白,这时一般女人都是脸红红的,像上了胭脂;关键是我还气喘嘘嘘的,上气不接下气,呼吸颤抖,这种颤又传到了我的手上,嘴唇上。这时候,我的黑发铺在我苍白的脸上,但是我并不正面看他,而且极力掩饰自己的激动。他把被单拉到我身上,笑吟吟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冷?”

我沉默不语。他问:“那么你是生气了?怕你男朋友知道?”我说:“我并没有男朋友。来纽约前我已跟男友分手了。”“是吗?”张三掩饰不住惊讶,“那么你每次买三只避孕套只是为了支援我?”他朝天花板翻了一下眼睛,“你让我好妒嫉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那一刹那,我清楚地体验到了与爱情有关的东西,略带咸味的妒忌。我没说话,一种内在的舒适让我处在幸福的瘫软之中。

他告诉我,我最好放弃艺术,跟他远走它乡。我们要享受一个很长的假期,然后,再到另一个城市一起去卖“奥巴马保险套”,再让警察抓去,最好再抓几次放几次,最好把另一只手指打残:“你还做我的证人------我们就会赚到第二个一百万。”

“你看奇怪不奇怪,好运气来了,什么都挡不住!”

他大笑。他好久没笑了。我觉得应该为他高兴。但刚才那一阵难以言喻的舒适和自信已渐渐离去。所有的思绪还清晰,所以我惊讶不已,我说,这是欺骗。他说,我就是为了赚钱。你跟我是一样的!他强调说。我大声说:“我跟你不一样(这时我的眼睛很不争气,沁满了泪水)我出来闯是为了证明什么,但决不是为了钱!我就是跟你不一样。”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于是压低了嗓门。可是我下面的话,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你是不是全安排妥当了?包括卖奥巴马保险套和接近我。”我说,“为了达到你的目地,你安排了那天晚上在地铁站口的袭击,你早早就制造了一切巧合,今天也是故意失手把番茄汁洒在我裙子上,又提议到你的公寓里换身衣服再走,你是不是全安排妥当了?”

被我这么凝视,他口中不由干得沙沙直响,连吞几口唾液,以使自己保持镇定,“我如果不跟你做爱,你觉得我会做出什么反应呢?”他的口气充满了好奇和敌意。“那你会生气的。”他回答,一边哈哈大笑起来,并露出半含讥讽的表情。

“这么说你经常这么干?”我惊讶地看着他,我的声音虽然很冷静,很超然。其实,这时我真想赶快结束这场游戏回家大哭一场。

“当然,再没有比英雄救美之后的艳遇更妙不可言的了”他说。

我不再说了。我感到自己在颤抖,至于那是焦躁还是气恼,自己也不明白。但无论是什么,我都无法使颤抖中止下来。我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你是不是觉得你已经从我身上得到了一次满意的消遣?”说完我畏缩起自己的身子,而他的脸也紧紧绷起,觉出我已经非常反感他。我看出他想说什么,但又没开口。于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人蓄意打了一顿,那棍棒一记记都落在我的心口上。我因痛苦而喘息起来。我的嘴唇在颤抖,但我宁死也不愿当着他的面痛哭流涕。我匆匆走到门口,他从背后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你就一丁点都不喜欢我吗?我平时帮了你那么多。”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我愤怒地扭了扭肩膀,甩掉他的手,把门把手转了转,门没有开。这时他换了一种口气,想主动跟我和解:“我的爱情生活根本谈不上检点。生活就是这样,你跟我一样,都是到纽约来淘金,不然你干嘛来纽约?”

“我所想的……你恐怕……不明白。”我像对孩子解释什么似的,缓慢而仔细地吐出每一个字。这时我已经平静下来:“我来纽约就想好好唱歌,演戏,跳舞,我喜欢百老汇式的载歌载舞,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的最向往的艺术。它可能很俗,可是我喜欢。可能我不会有很多钱,只要它够我到海滩上散散步,晒太阳,开着车到处走走,看看,看看各种歌舞剧,画廊,博物馆。我还盼望去非洲丛林学鼓和舞蹈。我盼望我会发一笔财,好去实现我幼稚的计划。远行是我一贯的作风。”我的声音冷漠又幽默。我不想显得小题大做。

他指着桌子上的一张夏威夷的明信片说,“我想远行到这里,你一起来吧!”

“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没准发生地震,没准像彼得上次那样,被卷进火车轮子下面——谁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他补充道。

他等待着话语渗入我的脑袋。看到我不说话,他扬脸,点了下头。“嗳,梅,长时间里我……”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打住了,搜肠刮肚,但似乎未能找出词句。他咬住嘴唇,旋即又是一笑:“我好像有点爱上你了,这些天我很矛盾。我也许该向你求婚,可是人们都不愿把一夜情堕落成爱情,我也不愿,我还不想被家庭拴住。”

我笑了。我的笑声带有一种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的苦涩味。张三以少见的温情喃喃地说:“刚才压在你上面,觉得是美梦成真了,我一直在梦里想象着,压在你身上的感觉;可是得了一百万是更大的美梦成真——这一夜,两个梦都一起来了。”说着,他环视房间,把头重新埋进枕头,幸福地叹了一口气,像倾听什么低微声响似的悄然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冻僵的风声传到耳畔。他闭目几秒钟,再睁开时,脸上现出了某种新的神情,仿佛闭目时间里去了远处什么地方:“想不想去很远的地方?到夏威夷去?那里一定很暖和,你也不用这么苦着,我们去享受。你跟着我,梅,我们一起去夏威夷,我们明天去买两张飞机票,你不要再上街拉琴了,不要再上舞台演戏了,我真是不忍啊,看你一天到晚工作那么辛苦……”他像喝醉了酒似的,嘴里话又多又响亮。他把下颏向我一伸,做了个询问的姿势:跟我走吧?

我的嘴角往上一翘,仿佛要冲他一笑却未笑出来:“去很远的地方了?”

我稳稳地看着他,灰了的目光看着他绿了的眼睛。渐渐地,他的语言混乱起来。不多一会儿,他已睡着了。他搂着那个信封,那里装着他的气派、胆略、信心。他睡得很沉,连翻箱倒柜都不打搅他。那喘息声又深又长,气息从嘴唇吐出时,轻微地爆破一下,类似活门的声音。他大约梦见了夏威夷明媚的阳光、蓝色的大海、雪白的沙滩。

这时夜有点稀薄了。他咕噜了一句,翻了个身,继续睡过去。他旁边的枕头依照着他的脑形微微凹陷。周围听不到一点声音,我就像没有出现过,也可能就像他生活中的其他女人,只是在他的床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罢了。

我拉开了门,在走廊里扣好了纽扣,系上了鞋带,走到楼梯口,用手指把头发理整齐,又从皮包里掏出口红,抹了抹,走到大街上。

这时下起雨来了。静悄悄的秋雨,看样子要稳扎稳打下个没完。树木一夜变色,一派铁青。落完了叶子的树梢肃穆而无趣,像胡子瘦削而锋利的老头。地上的落叶被风滚动着,沙沙的,带着酥脆的醉意,把气氛弄得有点莫测,有点浪漫,我的PM3里传来了爱尔兰神童迪克兰纯真的歌声,听到他唱到这一句歌词I am dreamer,but not the only one.与此时此刻,非常映衬。真是不可思议, 我来纽约时也是静静的雨夜。我走在雨中,步子迈得自由、即兴,不快不慢,却又暗合一个节拍。我的步子随着音乐的节奏,融化在他清澈的童声里。

几个小时后,我坐在了长途巴士上。巴士离开了纽约,上了九十五号公路,然后拐了弯。天渐渐亮了,天空的尽头出现一道蓝边,如沁入白纸的蓝墨水一般缓缓向四面扩展。它是那样的蓝,仿佛汇聚了全世界所有的蓝,而从中仅仅吸取一滴用来划出的一道。我把脸贴着车窗上,若有所思地往那边凝望。当太阳探出地面以后,那道蓝色顷刻间便被日光吞噬干净。平原上方只漂浮着一片云,轮廓分明的、纯白色的云,仿佛可以在上面写字的清清楚楚的云。另一个新的一天开始了。城市的喧嚣如急速撤退的潮水一般远远遁去,纽约之旅仿佛是一场幻影而已。平原一望无际,这片平原之外,就是大西洋。

大海大洋从远处看只是一条线,却有一份壮丽诱惑着内陆的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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