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笔记:欢乐的海洋

梁东方

过去的传统话语模式里有所谓“欢乐的海洋”这样一个固定词组,用来形容很多人在一个地方一起达到都很高兴的普遍状态。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们个性化存在的被逐渐认同,这样欢乐的海洋的场景以及词语使用本身都已经日渐其少。

可今天在唐山大城山公园那里所见,却正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

这里除了有与其他城市里的公园中相类似的休闲活动,比如打牌、下棋、吹葫芦丝、拉二胡、放风筝、跳舞、打太极拳、练武术、跑步、摔跤、吊杠等等,还有其他城市并不多有的不无夸张的扭秧歌的自发集群场地。

至少在那个场地上,大家已经形成了“欢乐的海洋”。

先是一组扭秧歌的。这一组秧歌是传统的格式,人们穿着古代的服装,多是小生和青衣的打扮,帽子上的两个翅儿一走一颤,头顶上插着的花儿一走一抖,脸上夸张地涂着脂抹着粉,长袍大袖却又斜腰裂胯,形成强烈的对比效果;大家间距相等,一个挨着一个,一圈圈转下去,永远走不到头;列队环行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因为这样边走边扭而来的喜庆色彩。加上锣鼓喧天的节奏,自带喜感,感染力很强,连带着周围的观众也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甚至跃跃欲试,有了想跳进去一起跟着走起来、扭起来的冲动。

稍微离开一点,是另一组扭秧歌的。他们的秧歌自由了很多,不仅不排队,还频繁互动,你拍我一下,我推你一把,当然不管是拍还是推都是象征性的,都是点到为止,让对方意识到你在和他互动即可。这样就可以互相来一个你进我退的追击与逃跑的游戏:追得夸张,逃得滑稽,挤眉弄眼挥胳膊撩腿,摇头摆尾之状里自然有可以让全身运动的健身目的,更有精神上进入游戏状态的极大愉悦。他们有的裹着小脚,穿着侧系扣的青布小褂儿,戴着无檐的软帽;有的脸上涂着红,拿着个大烟袋杆儿。更多的还是一手拿扇子,一手执手帕,耸肩哈腰、颠颠窜窜,分别扮演着书生和小姐、丫鬟和媒婆之类传统角色,将那些舞台上的传统装扮里灌入了时代赋予每个人的当下的感受与表达,不由自主地揉进去了迪斯科和街舞的成分,揉进去了广场舞的重复与夸张。

在这个近于无始无终的场合里,每个人都带点角色范儿,却又没有上场先后的限制,情节时有时无,时空时现时隐,好像是有章法,又好像是完全没有边界。

在舞台化的模拟和时代化的个人发挥之中,大家将舞台和生活、将既往和现在混同起来,让自己的人生和他人的生命无限切近,进入到了一种手舞足蹈的自由之境中。从西方遥远的酒神到现在年轻人凑群的轰趴,古今中外大致上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忘我的欢乐之境吧!这些老人,在公园里的,居然每天都能所费不多地臻于此境。

在本地敞亮性格、直爽谈吐、不拘束自我的普遍状态里,这些夸张的欢乐景象依然让人刮目相看。在别的地方尽管也有类似的欢乐情境,有尬舞之类的极端形式,但是本地的欢乐还是别有滋味的。

这座著名的城市,在经历了地震巨大而普遍的哀伤以后,人们的性格也随之发生了潜移默化的变化。深深的痛苦与无尽的哀伤之后,是想开了的达观、乐观;在悲剧的背景下,这样多少有些无可奈何的态度,成为很多人不约而同的选择。经历过重大的集体灾难之后的症候,在心理上留下的深深伤痕,一直都会有所表现。虽然亲历者逐渐老去,但是后世的记忆消退,还需要几代人的时间。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点缀在貌似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缝隙里的欢乐,既是真诚的也是无奈的,既是活在当下的也是背景深远的。成年人的世界里,所谓欢乐的海洋,其难能可贵与其再难臻于真正无忧无虑的童年之境一样,是一体两面的同一事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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