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诗评】孙殿英:孙庄记(组诗)& 刘广涛:乡愁无言 贵在呈现(评论)
孙殿英,1968年出生于山东高唐县。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聊城市签约作家。有诗歌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诗选刊》《绿风诗刊》《诗探索》《青少年文学》等刊。另有诗作入选《2018诗歌年选》《2019中国年度诗歌》《2020中国年度诗歌》《北漂诗篇》等选本。现居北京,北京市顺义区作协会员,旮旯诗社成员。
刘广涛,1963年出生于河南省台前县。聊城大学文学院教授,诗人,文学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专著有《百年青春档案——二十世纪中国小说中的青春主题研究》《二十世纪中国青春文学史研究》。曾在《文艺争鸣》发表论文《食指诗歌与青春主题研究》,连续两年在《名作欣赏》开辟海子诗歌研究专栏,发表海子诗歌研究论文二十余篇。
刘广涛
世界上有万水千山,真正的故乡却只有一处。所谓第二故乡云云,如同“第二次初恋”一样,伪命题而已。北漂诗人孙殿英的《孙庄记》,写的就是鲁西大地上生他养他的那个孙庄,他会把漂流地当作第二故乡吗?
当一个人从未离开故乡时,故乡就在身边,却熟视无睹;当一个人离开故乡后,故乡就一直藏在心中,如同一坛老酒。对一个诗人而言,浪迹天涯之后,心中的故乡会愈发亲切而温暖。每一次返乡,归来者大都有近乡情怯的心理;而那有家难归的惆怅与苦涩,则是千百年来无数游子反复吟咏的文学母题。对北漂诗人孙殿英而言,这位游走在故乡孙庄和京都之间的山东汉子,已过知命之年,除了挣钱养家糊口,他最为执着的依然是诗歌艺术。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山东人,安土重迁,能不出省尽可能不出省,能留在家乡就尽量留在家乡。孙殿英亦复如此。因此,在北漂和返乡之间,形成巨大的内在矛盾。或许正是这种内在矛盾,成为诗人抒写故乡的精神动力,也构成了组诗《孙庄记》内在的艺术张力。
怀揣故乡漂泊的诗人,一直在心中为孙庄画像。
《孙庄村前有一条河》,属于素描,却道出了庄稼人朴素的心声。我的世界可以这么小/我的心可以这么小/没有空隙去盛放外面的世界/没有空隙生出翻越出去的想法/我手上,有干净的劳动,收割的麦子 村民安居乐业,人心见素抱朴,俨然一幅桃花源记的田园牧歌图。《桃花朵朵开》标题美好而诗意,内容则有了离别之慨——主人种下的桃花,春天开满沙丘,而此时种花人却漂流在外,不能欣赏朵朵桃花。而桃树倒是深情款款,想起离别的主人。我向每一缕南风打听你的消息/不得,却令我沉陷/让我忘掉其它/只剩下热烈地开 桃树是诗人的亲人吗?桃树不是诗人的亲人吗?诗人无言,任凭读者想象。
国有国花,市有市花。诗人为其孙庄村选定了村花。且看《把芦花当作孙庄的村花》:风高,芦花低伏/伏在更低处的,是芦花掩映的孙庄/孙庄空灵/平原苍茫 此诗在风格上,颇具海子描写故乡的风致遗韵。《黄昏,我坐在村外的高岗》属于速写,深情而传神:
我却在融化/融化作夜风、月色、小河、村庄……/让我找回自己的,是两眼泪/流在脸上的泪,止住我的沉醉/唤醒我/这里是我一生一世的故乡
《夏,那个有月亮的夜》属于特写,月光下,诗人简直成了羲皇圣人:
风是裸着的,轻缓舒畅在明净的夜里/我是裸着的,所有的肌肤都贴着风的和爽/平原是我的,月色是我的/所有的树影,所有的水光/整个世界都是我的
这位羲皇圣人,有时会坐在自家小院里和月亮谈心叙旧。《丁酉年六月十二,对月》写道:天,保持着它的高/我静坐在这院里/月不动我也不动/树影摇/我也没想飞翔
诗人为孙庄画像,诸多风格,几许情思。而他自己便是《画中人》:我静静地坐在画里/几十年了,忘了河边的孙庄/忘了桥下的小河/我沉陷在那个感觉里/没想过要站起来/没想过,要走出这幅画
怀揣故乡漂泊的诗人,在其孙庄画像中,有难忘的声音记忆。
驴叫与夯声,在繁华的京都闹市,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实际上,即便在诗人孙殿英现在的故乡的孙庄,也已经不复存在。但诗人还是要写,且径直以《驴叫》与《夯声》作为题目。当年的声音贮存在诗人记忆的深处,写作只是唤醒而已。驴叫与夯声自然算不得音乐,但缺少了它们,便不是真实的孙庄,诗人也便回不到真实的少年时代。实际上,藉由诗歌《驴叫》与《夯声》,诗人隐约呈现了那个时代的生产水平和建筑情况。风物民俗、生活节奏等村庄原生态风味,尽在其中矣!
诗人孙殿英的孙庄画像中,最重要的是人物。
《捉迷藏》写的是诗人和少年玩伴“二狗儿”两个人的玩耍游戏。夜晚我藏在麦秸垛里,“二狗儿”无法找到;第二天醒来的我,却找不到“二狗儿”——他们一家人消失了。具体搬家到哪里去了?至今都是个谜。这迷藏颇似庄周化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人生变幻无常,结局难以把握,更何况那朦朦胧胧的少年时光!好在少年的快乐犹存,玩伴友谊尚在——这当是诗人心中最珍贵的记忆吧。如果说《捉迷藏》是写两个人的狂欢,《竹筛,麻雀,雪》则是写一个人的孤独,孙庄下雪后一个孩子的孤独。孤独中的孩子,把自己幻化为捉麻雀的筛子,筛子下面的粮食,甚至是蹦蹦跳跳前来觅食的麻雀,由此足见这个孩子的专心致志与内在的快乐。
孙殿英的孙庄画像中,还有年近九十高龄的奶奶。她在一场洪水中拒绝离开家园,最终的结局是:安息在村外庄稼地之下,守着孙庄/她认定,伴了她一生的东西/依然在陪伴着她(《奶奶生命里的洪水》)。《小海不会回来了》一诗,记录了孙庄的帅气小伙小海,二十几岁因车祸死在打工的路上,留下年轻的妻子“天塌一样地悲痛”。《空巢》一诗,写外出的打工者,留下空空的院落,“那个外出打工的主人/自从离开,就和村里失去了联系”。《榆钱儿》这首诗,是献给母亲的泣血之作。中风瘫坐院中十年之久的母亲,含含糊糊地说出“榆钱儿”,她的视线,已经从那棵榆树上转开。母亲去世后十个春秋,诗人犹然记得母亲不经意间所发出的模糊语音。
十年,沧海桑田/好多事儿都已经不存在了/就像而今的院子里,没了榆树/就像一个人,越来越模糊的背影/此刻,越发清晰……(《榆钱儿》)
孙殿英把最深最重的情,留给了孙庄的母亲。
世上虽有万千豪宅美景,真正的孙庄却只有一处。那行遍万水千山依然不能忘却的“孙庄情结”,不就是孙殿英永远的乡愁吗?
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孙殿英从未在诗歌中声嘶力竭地讴歌所谓乡愁。他甚至无需借助于抽烟饮酒之类诗人惯用的方式,表现一个北漂汉子的心中块垒。他只是静静地为孙庄画像,只是安静地记录孙庄曾有的声音,只是平静地告诉读者孙庄的亲人或村民的故事。组诗《孙庄记》有历史,也有现实,诗人把裁判的权利完全交给了读者。他只是运用娴熟的笔法,纯粹的语言,打造一个个圆熟的诗歌文本,任由读者走进,品味无言的乡愁。甜蜜温馨抑或惆怅哀婉、苦涩辛酸,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组诗《孙庄记》令人想起关于“冰山”的隐喻。它指一个人的“自我”就像一座冰山一样,我们能看到的只是表面很少的一部分——而更大一部分的内在世界却藏在更深层次,不为人所见,恰如冰山。诗人孙殿英的“冰山”写作,不仅仅在于诗歌语言的简约精炼,更重要的是他在诗歌创作中敢于省略情感的表现和主题的揭示。适当的省略与留白,使得孙殿英的诗歌厚重而含蓄,深情而空灵,给读者留下了再思考、再回味的巨大艺术空间。
乡愁无言,贵在呈现。
愿怀揣故乡漂泊的诗人们,在异乡获得精神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