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麦地
当代诗人海子曾经写过一首名为《麦地》的诗,他在诗中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和谐而忙碌的乡村世界:“月亮下,连夜种麦的父亲,身上像流动金子。”“妻子们兴奋地不停用白围裙擦手。”“月亮下,有十二只鸟飞过麦田,有的衔起一颗麦粒,有的则迎风起舞,矢口否认。”
在诗中,海子借着对童年生活的回忆,表达他对生养他性命的麦地的热爱与痴情,因而被人称为“麦子诗人”。每每读起《麦地》,诗中的场景都是如此熟悉:
麦浪——
天堂的桌子
摆在田野上
一块麦地
收割季节
麦浪和月光
洗着快镰刀
其实,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也有一片属于自己的麦地,那就是“奶奶的麦地”。认真说来,在兄弟姐妹几人中,只有我与奶奶最投缘。奶奶年轻时,是十里八村中数得着的美女,且性格温和,是人们心中的女神。家里人都说,奶奶的优点都被我给继承了,难怪奶奶对我这个长孙女格外亲。
从记事时起,父母都在县城工作,一年之中难得回几趟乡下的老家。作为父母的宝贝女儿,他们一直希望我按照他们的希望成长: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有吃相,不得随意接触男孩子,总而言之一句话,要做个懂礼、文静的现代淑女。
这一切对于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姑娘来说,无异于一副沉重的枷锁,它慢慢地将我“压垮”,做什么事变得谨小慎微,甚至在人前羞于表达,恐惧交流。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却无时不渴望着来一次激情奔放地爆发。这样的机会,一年中只有一次或两次,那就是麦忙或收秋时节,趟着学校及机关放假,我可以回到乡下看奶奶,回到奶奶的麦地释放天性、尽情撒欢……
如今,奶奶已离世多年,由于学习与工作,我也离家乡越来越远,对于故乡及童年的记忆,却一直跳不过奶奶的麦地。
今天,又恰逢芒种,当城市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后,在桔黄色的灯光下,我托腮凝思,一颗深藏久远的少女心,也随着流浪的夜风飞回到豫东那片温馨的田野。
芒种是一年中的第九个节气、夏季的第三个节气,表示仲夏时节的正式开始。在二十四节中,芒种是最著乡村气息的节令。芒种一词,最早见于两汉时期的著作《周礼》:“泽草所生,种之芒种。”东汉郑玄释义曰:“泽草之所生,其地可种芒种,芒种,稻麦也。”芒种,就是“有芒的稻谷类作物可以播种”。
芒种时节,麦气浮动,人们繁忙而又沉寂。芒种,也可称为忙种,此时的乡村,人不闲,地也不闲。在很多地方,是麦穗收尽,稻秧登场;旱地耕过,灌作水田;无暇庆贺麦收,又要开始插秧了。
老家有句俗谚,叫“麦黄农忙,绣女出房”。即使是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时代,芒种时节,平时足不出户的女子,也得要出门给田间劳作的男人们搭把手。“杏子黄,麦上场,栽秧割麦两头忙。”“小满赶天,芒种赶刻。”芒种是大人们一年中最为忙累的时节,既要赶着收割麦穗,又不可耽搁插秧种稻。所以,在农业机械化还不普及的七八十年代,每逢芒种时节,机关、学校都会放几天“麦假”,让大家回乡下给父母亲人搭把手。
大人们忙,小孩子也没闲着,力所能及的小事,还是要做的。回奶奶家度“麦假”时,我也会“爱心满满”地“出力流汗”。记忆最深的就是,正午的热浪袭人,在麦地收割的人们会口渴难奈,此时的我,会主动拎起奶奶冲好的一大桶糖精水,在顶着烈日在田间奔跑,往返于麦地和奶奶家,为田间劳作的亲人送上一口解渴又解暑的甘甜。
但是,小孩子们的“忙”,更多地是在田野与麦秸垛间嬉戏。乡间因为有了“陌生”的风景,这就给小伙伴们提供了“捉迷藏”的新舞台。此时此刻,我早已褪去“淑女”的伪装,与同村的小伙伴们一起疯,一起闹,一起玩起躲猫猫,有时会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即使是如此“大毁形象”,返家后,奶奶也不会责怪我,而是赶紧打来温水帮我擦洗,好一番折腾,才将我“打回原形”。
其实,对于麦地的记忆,远远不止这些,而给我感受最深的一幕,还是我六七岁时的那年冬天。
那时的冬天非常寒冷,滴水成冰。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我跟随父亲去乡下麦地边的祖坟祭奠先祖。至今我仍记得,那天的寒风搅雪,打得脸生疼。而麦地里的雪,没过了小腿。临走时,我突然想知道被积雪深埋的麦苗,是否无恙?我用几乎被冻僵的手扒开厚厚的积雪,映入我眼帘的,竟是一抹盎然的绿——积雪覆盖下的麦苗,并未因寒而萎靡,而是破土顶雪、生机正隆。霎那间,我为麦苗那顽强的生命力所震撼。它那深藏内敛的美和沉淀隐忍的气度,令我萧然起敬!
在满目荒凉百花杀的冬天,麦苗作为北方原野上一抹动人的绿,连同那片素朴馨香的故土,如同胶片定格在我记忆的最深处,并化为一缕浓浓的乡愁,抚慰着、温暖着、照亮着我前行的路……
而到了春末夏初,奶奶的麦地更是一片葱绿:麦苗抽穗,逐风扬花;田间地头,不知名的野草闲花,也竟日绽放。麦丛中,还有攀麦杆而生的野豌豆,地埂沟沿,还有被岁月催熟的不知名的红果,它们就那样直接而粗暴地诱惑我的味蕾——在那个缺吃少玩的困乏之年,这样的美味与采摘,本身就是一次美食的冒险之旅。
说到美食,我还有过偷偷采摘过邻居家树上成熟的黄杏“特殊经历”。麦黄时节,也正是杏熟之时,杏树上挂满了黄橙色的“小灯笼”,看着就勾人口水。不过,那次的“采摘”,并不是我的单独行动,而是跟同村的小伙伴们一起的“集体冒险”。
都说,买书不如借书,借书不如窃书,冒险得来的东西,才是更加让人珍惜的。只是,小孩子们太笨,结果,黄杏还没摘到手,就被邻居大婶发现了。正当我们要一哄而逃时,却被大婶叫住了,她不仅没有责怪我们,还喊大叔出来,摘了满满一碗成熟的杏子,分赏给我们。
芒种时节,也有“很受伤”的经历,那就是在麦地与麦秸垛中间玩耍时,一不小心,就会被尖硬的麦芒刺痛。那种痛感,持续而又特别,皮肤过敏,疼中带痒,挠而不止。每当此时,我就会满眼含泪地跑回奶奶家,让奶奶用温水帮我冲洗。
于是,一颗小而柔软的心,对于麦芒产生了一种畏惧,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愤满。奶奶却告诉我说,这不能怪罪麦芒的坚硬与锋利,麦子的成熟来之不易,它既要抵御自然的风雨,又要防备偷吃的雀鸟,柔弱的麦子,这才披上一身麦芒,既防了雀鸟的破坏,又抑制了麦粒的蒸腾,这样才能保有产量不减。
当时,并不懂得奶奶话语中的深刻含义,走出社会之后,我才真正感悟了其中的道理。身为一个弱女子,离家赴远,异地打拼,我性格中天生的“柔软”,让我缺乏安全感,慢慢地,我学会了以“冷漠”示人,远离诱惑,才会不被伤害。这,就是我的“麦芒”。
所以,即使是再柔弱的女子,也得保有一份内心的坚强。就如青青麦苗,从抽穗扬花时起,就蓬生出尖硬的芒刺,为的不是争强斗胜,而是保护自己,不被伤害。
其实,人生亦如芒种,每个人都是命运的播种者。在肥沃的土壤上,一边殷勤地种下人品、能力、素养,一边满怀期待能够收获友谊、事业、内涵,在忙碌中茁壮成长。芒种虽然如此忙碌,但忙而不茫,才是人生最好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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