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时刻】蒋勋细说红楼梦 | 第七回(下)
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第七回 下
意外的领悟
从《红楼梦》第七回我们可以看到,文学的结构有时候不一定像我们想象的作文的方法。
第七回里面,作者那种自由自在、行云流水的写法,让我们一次次感到意外。作者写作时有一个主线,这个主线是预设好的结构。他在写作的过程中,会不断把这个结构拆解开来。如同画画一般。现代主义绘画常常是全部构图都想好了,可等到第一笔画下去以后,又全部推翻了。因为他会从这一笔开始发展下一笔,从第二笔发展第三笔。创作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东西,往往是自己预设好的那个架构被彻底颠覆后,才是好创作。相反,做好一个大纲,完全按照大纲走,很难成为好创作。
《红楼梦》越往后读越能感觉到它融会了许多创作方法,因为作者拥有丰富的人生经验。任何一个文体都如此。你若去规划一个生命是如何发展的,很难出彩,因为实际上没有一个人生会这么呆板。人生本来充满着意外巧合,充满了偶然,充满了带给我们意外的领悟。第七回中大家可以看到一个意外又一个意外,可能变成另外一个结构或者是解构,把原先预设好的结构从根本上拆散。本来是要写周瑞家的去报告一件事情,然后横生枝节,一直带出下面的事情来。
下半回的主题,是宝玉和秦钟见面。见面是从王熙凤忙了一天说起的。王熙凤是一个少奶奶,家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她管,最是忙碌。等到晚上卸了妆,跟她的长辈王夫人讲一点私房话,这个时候就显得比较亲近。王熙凤虽然被认为是女强人,家务管理得极好,可是她上面有一个长辈,就是王夫人,她必须向王夫人禀报所有的事情。王熙凤的悲剧“便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卸了妆见的人当然是比较亲的人。她说:“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
《红楼梦》中有一个贾家,一个甄家。北方有一个贾宝玉,南方有一个甄宝玉。南边的甄家不时送东西来。曹雪芹家族从做康熙皇帝的奶妈开始发迹,后来被派到南京和扬州做江宁织造,又做了苏州织造御史,掌管整个江南的丝织业,传了四代便成豪门。他们三次接驾,康熙南巡时住在他们家。他真正写的家族是南方的曹家,所以南方是甄家,北方反而是贾家。可是在文学上很有趣,我们看到,北方有的南方也有。
有一次从南方甄家来了两个婆子,他们送礼之后看到贾宝玉那天发疯的样子,就说奇怪,我们家有一个甄宝玉也是这个样子。好像在讲生命的两个状态。可是在小说一开始就讲“假作真时真亦假”,告诉我们很多时候是在把真的当假的,把假的当真的。王熙凤说甄家派人用船送东西来,她就命人买了很多北方应时的东西作为回礼,借着他们的空船带回去。她要跟王夫人商量,这样办好不好。她说:“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了去了?”过年时要进鲜,把江南的一些新鲜蔬果和鱼进献给皇帝。这里面有很清楚的辈分和规矩,因为真正管家的是王夫人,王熙凤只是一个执行者。王夫人点头,表示可以。凤姐又说:“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太太派谁送去?”王夫人说你看看谁闲,叫四个女人送去就行了,怎么这个事情又当个正经事来问我。王夫人已经在念阿弥陀佛了,她有一点烦,觉得大事报告就算了,小事不必报告。王熙凤非常聪明,有些真正应该禀报的大事她是不禀报的。譬如她做假、包揽诉讼、赚了三千两银子等,王夫人完全被蒙在鼓里。她放高利贷,王夫人也不知道。可她会让王夫人定夺谁去送礼这类事情。王熙凤真是厉害,她要让王夫人觉得放心,连这么点小事都禀告,来表现她是多么值得信任。凤姐又说:“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没有什么事。”珍大嫂子就是贾珍太太尤氏。王熙凤在荣国府,宁国府的贾珍、尤氏想请王熙凤明天过去逛一逛,王熙凤现在要向王夫人请示。王夫人说:“没事有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王夫人表示说没有关系,让她去。王夫人有点体谅她说,有我们在,你坐都不能坐,就同意她单独去。这里可见王熙凤的聪明,她摆明了第二天要请假去玩,可是她让王夫人主动鼓励她去玩。王熙凤的聪明在于她会设计,她能设计出所有的过程。王熙凤伶俐、聪明、能干,可是她所有的聪明都在现世中。聪明反被聪明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她的结局是很惨的。
《红楼梦》在写因果。王熙凤本身是一个非常的悲剧,她所有斤斤计较的东西都在现世当中,她少了一些糊涂和对于生命另外一个层次的领悟。
曹雪芹的青春记忆
王夫人特别鼓励她说别辜负了她们的心,凤姐就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曾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这是清代大家庭的规矩,做儿子女儿的、做晚辈媳妇的,睡觉前一定要先跟长辈说声晚安。第二天,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就是问我可以走了吗?临时有没有什么事情?然后又来辞别贾母。荣国府隔壁就是宁国府,可是她要一一告别,可见规矩之严谨。宝玉听了,闹着也要跟着去。这是十三四岁男孩子会有的行为。
青少年时期是最奇怪的一段,事实上是童年没有过完,对大人的世界有一点拒绝的状态,有些青涩。宝玉最明显的就是拒绝大人的世界,他一直想赖在他的青少年时期,不想过大人那一关。因为他觉得一成为大人以后,一切东西都变质了。这个小说写得好就在于此。
曹雪芹是荣华富贵到十四岁时经历抄家的,他所有的记忆是十四岁之前。大家可以从曹雪芹的身世和贾宝玉的个性中,看到他就在写青少年。
“宝玉听了,也要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着,立等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了宁府。”凤姐其实不想带宝玉去,她们姐妹之间一定有她们想聊的东西,夹着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不晓得谁怎么办。从荣国府到宁国府也就是过一个街到对门。“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环、媳妇等接出仪门。”大门进去的二门叫仪门。侍妾媳妇一大堆,可见宁国府从第一代到第三代大概都有很多偏房。“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手携了宝玉同入上房归坐。”她们是妯娌,妯娌之间讲话绝对不是太客气的。她们开始先嘲笑一番,因为关系很亲。“秦氏献茶毕”,为什么是秦氏献茶?因为贾珍、尤氏是她的公婆,绝对没有婆婆端茶的,一定是儿媳妇、孙媳妇端茶,贾蓉的太太秦可卿是最晚一辈的媳妇,所以由她来献茶。凤姐说:“你们请我来,有什么好东西孝敬,就献来,我还有事呢!”这都是关系很亲才会讲的话,把凤姐大咧咧的姿态都写出来了。尤氏、秦氏还没有回答,底下几个侍妾就先笑了。“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就是说你今天被我们扣下了,今天可是要跟你好好玩一天,这里在讲内眷的一种感情。
活泼的语言
一个好的作者本身是隐藏的,他只是让我们看到人世间有这么多不同的生命,而这些不同的生命各有他们的风格和特征,都是不可取代的。这是《红楼梦》最精彩的地方,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性格。作为写作者其实很难,很容易喜欢某几个角色,不喜欢某几个角色,喜欢的角色越写越好,不喜欢的角色越写越坏,最后两边都写不好。好的作者在写到每一个人的时候,都让他是这个人自己,而作者退位。西方也有这样的思想,说一个好的导演如果要让观众去思考的时候,就应该落幕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一个作家对自己笔下最不喜欢的人都不能掉以轻心。意思是说你最喜欢的人倒没有问题,你最不喜欢的那个人要好好去写他,如果你觉得不喜欢就可以乱写的话,那绝对不是好小说。我们可以看到《红楼梦》语言的这种活泼。“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这几句话尤氏和秦可卿还没有讲,底下几个侍妾就先开始说了,有点和王熙凤闹。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富贵到第三代、第四代大多人长得漂亮,热衷于斗鸡走狗之类的事情。前面提到贾蓉跟王熙凤借玻璃炕屏时所表现出来的非常复杂的关系,作者写得非常隐讳,完全不着痕迹,隐约让读者觉得这个婶婶和侄子之间有一种暧昧关系。
《红楼梦》的精彩在于它都在暗示,至少你看到王熙凤疼爱贾蓉,跟他的关系不像是公事公办,永远有一点私下牵挂的感觉。贾蓉也觉得婶子疼他。王熙凤又跟贾蓉的太太秦可卿特别要好,打破了伦理的辈分,常常跟她谈很多心事。
现在贾蓉进来了,跟这几个人请安。宝玉就说:“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宝玉所称的大哥哥是贾珍,是宁国府的堂哥,所以他叫大哥哥。宝玉的意思是说我来做客,可是我是弟弟,所以应该先问问,嫂嫂在家,那哥哥不在家吗?如果在的话我也要请安,这是礼数。尤氏就回答说,贾珍出城跟老爷请安去了。这个老爷是贾家的上一代,就是贾珍的爸爸,他常年炼丹修道,住在道观里不回家,贾珍要跑去请安。尤氏就对宝玉说:“可是你怪闷的,何不去逛?”这个十四岁不到的男孩跟了来不知道要干什么,人家女人可能讲一些私事,尤氏就说,你一个男孩子在这里,会不会觉得很闷呢?要不要出去逛逛?有点儿想支开他。引出宝玉应该有自己的同性朋友。秦可卿就说:“宝叔叔要见我兄弟,今儿巧,来了。瞧一瞧?”她上次说有一个兄弟长得什么样,宝玉立刻说要见。那时她的兄弟不在这里,没有机会,这次正巧,可卿就提了起来。“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走。”短短的句子,小男孩的动作立刻表现出来了。宝玉的反应有些过度,一听说立刻就要去找秦钟,不要跟这些女人混在一起了。尤氏和凤姐都说:“好生着,忙什么?”一面就吩咐人小心跟着。宝玉一动旁边就要有丫头、书童陪着的,因为怕他摔了、碰了。
想想宝玉其实很可怜,他这种富贵人家的小孩子,娇养到这种程度。我们都觉得羡慕,可是他恨不得能有一个比较平等的朋友,因为所有的人都是听他使唤的,只要他一动,旁边就有很多人跟着。这样一来,他无从体会青春期的孤独中有朋友相伴的那种感觉。
宝玉的同性伴侣
秦钟下面这一段是写宝玉急着要找一个这样的伴侣。可是宝玉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个宝,有一点闪失就不得了,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看着宝玉,打个喷嚏不得了,摔个跤也不行,玉掉了更不得了。大家都有点不放心。“别委屈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此时凤姐说:“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瞧。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凤姐就建议说宝玉不要去了,叫秦钟过来,顺便我也瞧瞧。尤氏就开玩笑说:“可以不必见他,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惯了,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被人笑话呢!”尤氏其实在讽刺王熙凤,笑她没教养、没读书、讲粗话。这个又是妯娌之间的话。王熙凤说:“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这就是王熙凤的自信。贾蓉就特别解释说:“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说:“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来,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这是标准的王氏语言。这种语言,她也是在跟贾蓉讲,说明她跟贾蓉也非常亲,可是这个亲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什么。“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宝玉够美的了,这个男孩子比宝玉还漂亮。
作者常常在描述青少年的美,曹雪芹似乎是一个不想长大的人,所以他描写的最美的生命都是青少年的状态,就是花刚刚绽放的状态。秦钟是跟着姐姐长大的,爸爸对他管得很严。因为没有母亲,他受姐姐的影响很大,“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的向凤姐作揖问好”。秦钟在这种场合不得不叫人,不得不敬礼。“慢”这个字表示他有一点拖,不那么利落的感觉。“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宝玉觉得好像得到了一个知己,这个知己是一个过去在女性亲戚世界中所没有的。年龄相似,好像是另外的一个自己。
青少年认识的第一个爱的对象,其实是自己。希腊神话里讲自恋,其实是在讲青少年,就是他在爱对方之前,先爱了自己,是一种对自己的眷恋。那喀索斯在水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然后就爱上了自己的倒影,变成一株水仙花。《少年维特之烦恼》也是讲这个。在儒家文化里并不那么歌颂青少年,人们常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对青少年是比较贬低的。可是曹雪芹很独特地歌颂了青春,他觉得青春是非常美的。宝玉会秦钟其实有一部分是宝玉在跟另外一个自己见面,与生命里面的一个知己相见。
刹那间的生命怅惘
凤姐“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儿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了,慢慢问他年纪、读书等事,方知他学名叫秦钟”。凤姐出来做客,没有预料到今天会见到秦钟,没有带表礼。以前大户人家第一次见面要有见面礼的。她随身带着的几个丫头立刻发现了,王熙凤还在跟秦钟讲话,不等她吩咐,丫头那边已经走过对街,跟平儿汇报了,可以看到那种大户人家的人际关系。“平儿素知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平儿在斟酌,这个礼要怎么送。秦钟是晚辈,这个礼不一定要很重,可是王熙凤跟秦可卿这么好,这个礼应该斟酌一下。送重了不对,送轻了失礼,难就难在分寸的拿捏。平儿是王熙凤最得力的助手,她可以策划,也可以实施。“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抹骨牌就是打麻将。到了这个时候,宝玉跟秦钟才要讲他们之间的话。刚才还是有一点礼貌,在礼貌当中很多话也不方便讲。“那宝玉自一见了秦钟人品,心中如有所失。”他看到一个人人品精彩、漂亮、聪明,忽然有一点怅然若失。宝玉一直觉得他看得上的就是女孩子,觉得女孩子都很棒。现在忽然发现男孩子也这么精彩,他就若有所失了,觉得自己不如别人。这个句子非常值得斟酌,那个“若有所失”是生命里刹那间的怅惘。青春里是有烦恼的,青春的烦恼和忧愁非常难解释。
事实上,里面有说不出的对生命刚刚有感觉时的怅然若失。我觉得,宝玉这个时候有一点像希腊神话的那喀索斯第一次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第一次看到的欢欣与悲哀是双重的,那种感觉非常复杂。宝玉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
《红楼梦》常常用到“痴”这个字。没有逻辑没有理性就叫做痴。骂人的时候叫白痴。可是这个字在所有的创作里都是最好的,不痴不会画画,不痴不会写小说,不痴不会去做别人都觉得你发疯了的那个事情。梵高痴,贝多芬痴,曹雪芹痴。这个痴是看到了一个东西忽然让他发呆了,生命里没有这个部分,生命不会真正激发出惊人的美。宝玉看到秦钟忽然痴了半日,在那边发呆,好像生命里有个东西跟他是一样的。自己就在想:“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癫狗了。”
肉身的幻灭与觉醒
青春可能是自恋,也可能是自惭形秽,忽然看到生命可以这么美的时候,觉得自己不够完美。宝玉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看到了秦钟,觉得生命可以这么美,那自己不是泥猪癫狗吗?自己的生命是这么不完美,宝玉憎恨自己的富贵,他想,如果我生在贫穷人家,我不是可以早就跟他做朋友了吗?我做这个公子不是很痛苦的事吗?宝玉这个时候觉得美是没有界限的,美使得生命有一种从心里面出来的呼唤。可是礼教、富贵都把人限制在一个牢笼中。“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美酒羊羔,只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这是宝玉第一次自责。
《红楼梦》是一本忏悔录。
悉达多太子的佛传故事也是如此,他从皇宫出走,觉得这个肉身可恶如贼,哪里值得吃这么好的东西,哪里值得用绫罗绸缎来包裹。这是宝玉第一次对富贵的惭愧,他把自己讲到一个污秽的状态,其实是肉身的一个巨大的幻灭与觉醒。
《红楼梦》受佛教的影响很深,只是写得不露痕迹,基本在讲肉身本身空幻的意味。“死木”、“粪窟泥沟”都在讲这个肉身本身是一具臭皮囊。秦钟也在看宝玉,他看到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群,更兼金冠绣服,娇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样地胡思乱想。两个生命在互换,其实是西方童话里面的乞丐王子,王子一直想走出去做乞丐,乞丐一直想进宫做王子。我们通常都看不到自己生命的特点,看到的只是自己没有的部分。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模式。秦钟觉得他这么好,我为什么生在贫穷人家,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一样富贵,能够像他这么美,像他这么举止非凡?可是宝玉想的刚好相反。宝玉和秦钟,其实是生命的一体两面。青少年做朋友一开始一定就是这样。宝玉和秦钟的故事应该怎么界定,可能有人说这是一个同性恋故事,有人说不是。我觉得它就是青少年故事。
宝玉在这个年纪,性别意识还非常不确定。第六回经历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性,是跟丫头袭人发生了肉体关系。第七回他忽然在精神上追求了一个爱人,是男性。这完全在讲青少年,因为只有青少年是这种状况,就是一切东西都没有确定,因为他还没有找到生命的固定状态。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像朋友、又像爱人、又像伴侣,关系很模糊,我觉得他们更像哥们儿,感情很特别。作者觉得青春是最值得玩味的,因为青春本身还没有模子把它压成定型的样子,他们正在摸索。然后宝玉就问他读什么书,秦钟告诉了他。“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那里面有一种试探,看对方到底是不是知己。他们两个也在试探,终于发现好像真的是了。“一时摆上茶果吃茶,宝玉便说:‘我们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宝玉想要跟秦钟单独在一起了,他想离开旁边一大堆人,就借了一个理由,两个人进里间去吃茶。
宝玉与秦钟的读书计划
秦可卿有点担心,她是从贫寒家嫁到贾府豪门做媳妇的。弟弟来了,她战战兢兢,不晓得这个弟弟讲话会不会得罪宝玉,她还是有从贫寒人家嫁进来的那种矜持。“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咐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年小,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然腼腆,却性子倔强,不大随和些是有的。’”她希望宝玉担待,可她没有想到他们两个已经很好了。宝玉笑着说:“你去罢!我知道了。”宝玉这个时候就想和秦钟单独说话。秦氏又嘱咐了弟弟秦钟一回才去陪凤姐。从中可以看到秦可卿的谨慎周到,她嫁过来做媳妇,自知有点门不当户不对。一直到死,家里人都觉得她是一个最成功的媳妇。“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去要。’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那个年龄的朋友非常难解释,有一种很亲的东西。
如果把我们那个年龄的某些东西找回来,大概就会了解这一次宝玉跟秦钟会面的关系。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说他有老师的,去年生病死了,还没有谈到再请老师的事。“再读书一事,也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
这里已经埋下伏笔,讲得冠冕堂皇。宝玉没等他说完,就很高兴地说,我们有一个家塾。做官的人规定每个月薪水有百分之二十拿出来要办义学的,贾家有钱,就办了义学,贾家所有亲戚的孩子,没钱读书的都可以读义学。这是古代的一个制度。做官的几房小孩常常教育不好,往往贫穷那一房能考试做官,将来可以有发展。义学制度跟家塾制度、私塾制度自古就有。宝玉跟他说,我们有一个家塾,合族中不能够请老师的都可以入塾读书。亲戚子弟可以附读,我因为业师去年回家了,也荒废了学业。宝玉根本不爱读书,每天都是爸爸逼着去读书。现在忽然碰到秦钟,他觉得有同学了,就很想读书了。他说:“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且温习着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里亦可。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日,遂暂且耽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这敝塾中来,我也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这两个小孩子已经在计划怎么结伴读书了。秦钟说:“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又事忙,不便为这小事来聒絮。宝叔果然度小侄可认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秦钟这个十几岁的小孩讲话规规矩矩,说我不敢来陪你读书,我来帮你磨磨墨、洗洗砚台。两个小孩已经自己做决定了,要一起读书。宝玉就说,放心吧,我等下告诉你姐夫、姐姐、琏二嫂子,你今天回家就跟你爸爸讲,我回去再跟老祖母讲,“二人计议已定”,觉得很快就可以办成这个事。
侧写焦大
到了掌灯时候,王熙凤要回家了。宝玉和秦钟出来又看他们玩了一回牌。“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打麻将王熙凤赢了,钱由秦氏和尤氏来付。姐妹之间约好了下一次再请,一面就叫送饭。酒席散后,大家要回家,他们都有自己带来的一些用人,秦钟因为家里穷,没有用人,回去的时候天色晚了,要派个人去送他。这就牵出了贾府里的一个老家人焦大。
焦大在小说里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他特殊的出身跟整个家族创业有关。焦大的辈分同荣国公和宁国公,是这个家族创业第一代的老家人。他把主人从战场上的尸首堆里救出来,对这个家族有大功。到了第二代、第三代,现在已经到了第四代的时候,他在家里有一种非常特殊的身份。虽然他是一个下人,可是因为他有功于这个家族,所以养在那边其实是非常特殊的角色。可是有时候小主人会很讨厌这种老家人,因为他虽是用人,可是你不能得罪他,他知道这个家族所有的事情,什么糗事他都有可能搬出来讲一讲。下人汇报给贾珍太太尤氏,说因为要送秦钟找了焦大,结果焦大就闹起来了。尤氏就说何必去找他,这个人一喝了酒就乱闹,年纪也大了,也没有人敢惹他,把他当个死人一样养在家里,不要碰他,不要派他工作就好了,怎么又偏偏派到他身上。贾蓉送凤姐和宝玉回家,十七岁的贾蓉是东府第四代,有客人来,用人却在那边骂主人,而且越骂越不像话,他觉得有点不成体统,就火了,他骂了焦大一顿,并命人把他捆起来。这下不得了,焦大更生气了,说你不要摆主子的架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真的要把我惹火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有一点造反的意思。最后贾蓉让别人去处置这个事情,大家害怕他乱讲话就把他捆起来,丢在马圈中。焦大被惹火了,就讲了最难听的话。这一天王熙凤去作客,贾珍并不在家。
小说对贾珍的描写非常少,到现在为止,贾敬、贾赦、贾政、贾珍都很少被描绘到。小说是从女眷写起的。这些男人都有一点严肃,讲的话都是一些官场话。可在这种时候,我们能从一个讲真话的用人口中,隐约感觉到贾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一般学者都认为是贾珍逼奸了儿媳妇。所以贾珍大概不是什么品德高尚的人。可是这种丑事在正规的家族当中,没有人敢讲,所以要借着一个喝醉酒撒野的用人的嘴讲出来。这个侧写用焦大的口把这个家族不为人知的丑事讲出来了。
金玉其外,败絮其内
尤氏他们几个人送到大厅,只见灯烛辉煌,这是有钱人家的一种排场。他要在这个排场里,借焦大的口来说明,这个金玉其外的家族已经败絮其内。他用了很有趣的对比。“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看起来有点像古代的那种皇宫。“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更可以恣意的洒落洒落。”就是数落数落,他开始骂这个家族,把这个家族的丑事一一讲出。
趁着酒兴焦大先骂大总管赖二,家里的总管是用人最讨厌的人,因为分派工作,赏罚都是由总管来做,所以先骂了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接着,他又开始讲自己的了不起:“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一个大家族繁盛长久之后,有创业之功的老家人是最难弄的。
在古代,新主当政常常要把旧主的权臣去掉一批。这种老家人在世家文化中最难处理,尤其是在东府,因为贾珍与尤氏非常软弱。如果是王熙凤就会不一样。一个灯烛辉煌、两边小厮侍立的世家,竟然出现了一个破坏体制的焦大。大家叫他不要讲了,因为贾蓉刚好送凤姐的车出来。贾蓉忍不住就骂了两句,叫人把他绑起来明天酒醒了再问他,看他还寻死不寻死。可这焦大连他爷爷、爸爸都看不起,更何况是他。所以他大叫起来,赶着贾蓉说:“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跟焦大挺腰子呢!”
这简直像造反一样,在这种世家文化当中,主仆伦理是最严格的。可他从辈分这个角度把年轻的少主人讲得很不堪。他说:“你们就作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这是粗人的话。荣国公跟宁国公都是将军出身的武官,所以当初他们身边都是这种非常义气的人,性子很烈。焦大的个性在作者的笔下很鲜活,呼之欲出。一腔热血,忠心耿耿,到最后这个家族竟一代不如一代,全是些败家子。他内心还有一种难言的悲哀与痛苦,动不动就要哭太爷去,因为他觉得这个家族不行了。焦大真的是家族里最忠心耿耿的仆人,这个家族目前面临的困难,他不见得知道,他还是以当年的心情看这个家族。凤姐很生气。她处理事情干净利落,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人在面前撒野,她说:“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没王法的东西!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王熙凤这个时候完全像婶婶,也像一个管家的人。贾蓉在旁边只好说:“是。”这里凸显了王熙凤的严厉。她是来做客的,可是她看到这种情境,立刻摆下脸来,教训贾蓉说,你们怎么可以让这样的人在这里撒野?旁边一些用人看到焦大撒野不堪,只好把他揪倒,绑起来拖到马圈里去。焦大更生气了,便连贾珍的事都抖搂出来。
贾珍的事,是这个小说一直被隐藏、被删改的部分。掩盖了以后,作者还是觉得这个事情不写是有问题的,因为公公逼奸儿媳妇是家族里一个大事,他就用焦大的口来写。焦大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因为他觉得下面这三代都不行了。“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两句话是从焦大口中透露的非常重要的信息。
焦大讲出贾家的丑事
“爬灰”是民间的粗话,是讲公公搞儿媳妇,就是乱伦。养小叔子,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女人包养比她年轻的小白脸。在这里,养小叔子指的是王熙凤。这里的“爬灰的爬灰”是一个暗示,“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是另外一个暗示,作者不直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点出这个家族很混乱。这里包含很复杂的伦理。宝玉跟秦钟是叔叔跟侄子的关系,可是两个人又都是十三岁的男孩。凤姐跟贾蓉,一个是十七岁的女孩,一个是十七岁的男孩,一个是婶婶,一个是侄子。如果不从伦理的角度说,他们当然是很容易在一起的玩伴。可是家族的辈分又很严。“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其实在讲这个家族的乱伦。但是作者并没有批判这种乱伦事件,而是让你感觉到,好像有些复杂的东西在纠缠,这纠缠中有一部分是伦理。这很尴尬。
在过去这种家族伦理文化中,辈分本身是一个很严的限制。孟子就被人问到过,如果嫂嫂掉到井里要不要救她?孟子说:“嫂溺,援之以手。”说嫂嫂要淹死了,应该去拉她的手救她,可是男女授受不亲。有时候感觉很荒谬,伦理规定得很严格,可是人在伦理当中,又有超越伦理的其他感情。
焦大的谩骂使贾家的一些丑事公之于众。“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就是说家丑不可外扬。“众小厮听他说出这样没天日的话”,“没天日”,就是很严重。大家都知道贾珍的事,也都知道王熙凤的事,却都不敢讲。焦大一讲出来,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就把焦大捆起来,把泥土马粪塞了他一嘴。
作者在第七回结尾透露出来的信息非常重要。看上去平静无事的一天,其实是这个家族开始走向败亡的暗示。可是也很无奈,从家族的第一代创业者的角度来看后人,大概永远都是子孙不肖吧。每一代的价值观是不一样的。民间常讲富不过三代,到第三代就开始偷狗戏鸡,家族就败了,这好像变成了一种宿命。这种家族当然希望能够世世代代享高官厚禄,可事实上总是天不遂人愿。以曹雪芹的家族来讲,抄家是逃不过的命运。焦大讲出了这么难听的话,王熙凤却装作没有听见,这也是她厉害的地方。跟他去吵?王熙凤当然不是这么没有品格的人。以王熙凤的个性,她要让焦大死太容易了,随便找一个名目,就可以让他死。可是她在这个时候不能表现,就装作听不见。可笑的是宝玉,十三岁的男孩子听到“爬灰的爬灰”,就兴奋地问王熙凤:“什么是‘爬灰’?”他还不知道这是在讲他们家的事。王熙凤就火了,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作者借这个部分重复一次“爬灰”,是要借焦大的嘴告诉我们一个很重要的事。这是一个富贵人家,这种粗话是小孩子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可是王熙凤跟什么人都来往,她知道“爬灰”的意思是什么,把他们家族最严重的事情暴露出来了。所以她就骂宝玉说,你是什么样的身份,怎么跟着焦大在胡说。第十回以后,秦可卿死了,她的死是因为“爬灰”。可是现在小说改成生病死的。作者觉得毕竟是谈到家里事,这样写是家丑外扬,最后就把秦可卿改成生病死了。可他还是觉得应该让大家对这件事情有所警惕,所以借宝玉的口把“爬灰”再重复一次,提醒我们“爬灰”是真事情。这是文学上小心细腻的一种写作手法。凤姐连忙立眉瞋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的混唚,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混唚就是胡说,宝玉不敢再问了。
【焦大的出现,在整部小说里有画龙点睛的作用。贾家的丑事,可借着焦大的口讲出来,大概是事实。因为焦大是忠心耿耿的,他是爱之深责之切,要让这个家族的下一代警惕,他不会太夸张。作者也有一种心痛。假设曹雪芹写的是家事,我想他写到这一段真的会很心痛。会想到自己小的时候,曾听到过一个老用人在骂自己的爸爸或叔叔,当时只认为这个老用人是一个喝醉酒的酒鬼。等到抄家后,他在写小说的时候,忽然明白原来这人是一个忠仆,曾经爱他们家族爱得这么深,而且在那个时候还敢这么直言进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