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不弃

每棵草都有自己的名字,有人不识而已。
清理抽屉,剔除旧物,发现有一张庹继光老师的名片,他是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的教授。2021年1月18日上午,竟从学校里一幢楼的10层纵身一跃,结束了不到50岁的生命,由此成为一时焦点。庹老师是我所在杂志的作者,某年在华南师大开会,分在同一小组得以谋面,闲聊几句、客套一番而已。他的死与拆迁有关,而他本就是一位律师。遂将名片留下,且作纪念。
2021年4月6日,王良贵先生去世,其生前曾任《美术报》副刊编辑。生于人文渊薮的科甲之乡,但其学历并不高,且为工科。他还是位诗人,有着诗人风度画家心,未承想名贵人不寿,未及知命之年。与之不曾谋面,有过约稿内容的书信往还,他的名片大概就是这样到的我手,而信件早已不知所踪。之后几任编辑,皆与我保持着联系,我则一直供稿至今。
降大任先生名片上的电话号码,还是六位数字。其为山西文化界的名流,完全可以不要名片。2018年12月5日去世,之前两个月曾到省人民医院探视,其正在化疗。除却带去一些吃喝,还揣着一本新近出版的《山西史纲》增订本,有意签名留念。但临了也未敢将书掏出,恐其嘀咕:平时给过你书,也没签名一说,见我病重不行了才讨我笔迹,什么意思?
同样,高增德先生也是张老名片。高先生2017年5月3日去世,所患阿尔茨海默病,即老年痴呆症。至“速朽斋”探望时,见其低头抑郁,神情呆滞,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爽朗乐观。将杂志一页一页撕下,再一页一页粘合,日复一日。高先生是位期刊人,为《晋阳学刊》创办人。
还有一张是翟晓明先生的,背面标有“2001年10月19日去世,45岁”字样。翟先生编辑“金沙棘丛书”,我也被收录其中,且担任封面设计。去世前几日,因书事小聚,记得是在迎泽街上的“小肥羊”,拆螃蟹,喝黄酒,席间点了内蒙民歌。生前他是《山西老年》杂志的编辑,好杂文,《古文观止》是枕边书。
还有一张是杨淼先生的。2006年8月27日因车祸而气不复阳,生前是四川新华书店集团老总王庆的秘书,重庆回成都的高速路上遭遇不幸。8月5日,还与之在京参加会议,才举过杯,并相约9月16日在太原的中国图书商报通联会上再饮,顺道参观平遥国际摄影节。昨夜风力近照横,吹折街南卖酒旗,世事无常,不过尔尔。
此类名片缯起来,竟能成摞。另外的三张,一张是广西区新华书店何坚的,一张是太原市方志办田和光的,皆与我同龄,属英年早逝;成都也有忙碌之人,《四川新书报》主编仰国伦,身有残疾,办公地点在东玉龙街,健谈。后来遇到他们同单位的后生,均未听说有过这样的前辈。流水十年,空无一人,故纸堆里的故人,已然聋的传人。
博客时代已去,不时清理僵尸好友,但留下了杨栋先生的“梨花村”。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其去世于2019年5月24日,最后一次发文则在4月11日。与之交往有年,我那时二十来岁,他三十出头,我是编辑,他是作者,他出版过的所有书籍,都曾寄赠给我,其中还有一些毛边本。全国民间读书年会他能届届参加,我则琐务缠身,不曾赴会。几年前的山西作代会上,他抓拍的一张照片,我使用至今。他在沁源有藏书楼“梨花村”,爽约未成行,终归遗憾,有当地朋友说仍可前往,我则不以为然,物是人非,难免伤感。
微信好友,日积月累,不觉超过三千,哪里是好友,有的甚至不相识。有人没了命,有人没了家,有人没了记性,其中的一些故人,或许永远滞留在了那里。肖东发老师于杂志创刊时即是作者,某年趋前约稿,正当风和日丽天,遂引我燕园闲步。杂林疏朗,石上小憩,掌故拈来,如数家珍,北大新生入学,第一堂公开课即由肖老师开讲,而此课曾是侯仁之先生的专属。2016年4月15日其因心脏病突发,海南去世,4月21日在八宝山举行告别式,我代表杂志社匍匐前就。一个人死了,魂魄尚未散尽,默然飘在空中,看大家一边守灵,一边回顾生平,听起来顺耳,定是耳朵出了问题。葬仪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些定也看到了。杂志社编的一套丛书中有肖老师一辑,尚在校订中,未及见成品,落憾不已。
斯人已逝,不过各自领得路引,先行一步矣。自己也已半生落魄成翁,渭北春树,江东暮云,怀旧的未来,会越发的多,所谓记录,莫非就是用来打破的。趋新尚变年代,人生靠着不断遗忘,才容易活得不累,前尘历历在目,记忆并未远去,只是躲进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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