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千百度/第三条腿
第 三 条 腿
文/千百度（四川乐山）
前段时间出去，看到八十二岁的老岳父出门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根拐杖。这让我想起了《俄狄浦斯王》里面那个其名的“斯芬克斯之谜（Riddle of Sphinx）”，即：一种动物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走路。
二十九年前，我走进这个家庭，岳父大人五十三岁，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当然也是家庭的顶梁柱。身体健康，工作繁忙，每天晚上坐在电视机前，抓把花生，小酌一杯，就是他难得的休息和放松。后来他退休了，搬到了乐山居住，主要任务，是帮着带大了我的孩子，跟着又带大了小舅子的孩子。
人是从哪天开始衰老的呢？正像黑夜的降临，日头一点一点地落下去，夕阳还绽放着明丽的光辉，然后，天一点一点地暗下来，一点朦胧，一点模糊，一点昏暗，直至最后。你说不清是在哪一刻，黑夜把整个天地完全吞没。即使在夜的深海里，也总有一点点的光线。正像有的人，衰老到了最严重的程度，命悬一线，那一线却总是晃晃悠悠地悬着，似乎没有尽头。
每一天早早起来，岳父大人都要出去步行，从家门口，一直走到大件码头再转来。晚饭后又是出去散步，或者和一群老年人，随着音乐做健身操，然后回家洗澡、休息。那时候，他每天买菜、做饭、收拾屋子，再参加一群老年人的聚会，忙忙碌碌，十分充实。他开始去参加专门针对老年人的各种聚会，听“讲课”，领纪念品（一把二两的面，或者两个鸡蛋，或者一个小脸盆，或者一盒来历不明、药效可疑的“药”，或者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买那些昂贵的据说可以延年益寿的药品、器材，家里像开了一个杂货铺，我们甚至都不能去帮他们清理，那是他们的“宝贝”。
然后，他们天天去坐什么按摩椅，去江湖医生那里“洗脚”、喝养生茶，睡保健床。有时也生生病，住住院。像一架用了八十二年的机器，各个部位都出现程度不同的磨损，身体机能一天天地弱下去。说不出从哪天开始，他外出散步的距离越来越短，做操的难度、强度也逐渐降低，终于开始不良于行，出门的时候，手里便多出了那“第三条腿”。
人都是要死的，这是一个深刻的话题，也是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面对的问题。刚解放的时候，中国人的人均寿命还不到四十岁，到现在人均预期寿命已经达到了八十岁，中国社会也已经迈入了老龄社会。由于中国人口基数的宠大，所以老年人群体的数量也非常大。关心老年人、关注老龄群体，也成为一个重要的社会话题。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福禄寿并列，中国人自古就追求长寿，从徐福出海到老君炼丹，从喝鸡血到打太极，从跳广场舞到各种养生保健食品、药品，养老产业正顺应人们对长寿的美好愿望而蓬勃发展。
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活着，不只是肉体生命的延续，也不只是思维的存在，而是要活出生命的质量，活出人生的意义。怎样保持良好的心态，走过人生的晚景，确实是一个需要我们每个人坦然面对、深入思考的问题。我又想起了另一位亲戚，母亲偏瘫倒床已经五年，父亲患上了老年痴呆，一对老人，刻刻钟不能离人，幸好他们有六个兄弟姐妹，每人两个月，轮流照顾，有人的出人，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即使如此，中国人还有一句老话，“久病床前无孝子”。哪怕子女修养再好，耐性再好，孝心再好，其实内心里也有厌烦的一天，也只是无可奈何地尽着义务。而像今天的双独家庭，一对夫妇，要面对四个老人，最终将会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负担，一种多么可怕的压力。
原来，我最担心我的母亲，怕她生病倒床，久病无医，既不能健康地活着，在病痛的折磨中生不如死，却又无法死去。在她自己，活着是一种痛苦；在亲人，日常抚理，侍奉汤水，其实也是一件很困难很辛苦的事。她倒床到最后去世，仅仅十一天。我虽然不会希望她尽快死去，但她的去世，对后人，对需要每天侍奉她的亲人，也未尚不是一种解脱。
所以，在老年，如果一个人因外脑溢血之类，意外地、没有痛苦地、很快地去世，虽然也是每一个亲人、后人不堪接受的痛苦，但对死者，可以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结束疾病的痛苦，是前世修来的福；对生者，痛苦之余，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当我们健康的时候，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有意识地去思考，我们的老年，我们人生的结局。思考一个人怎样活着，才有生活的质量。在我看来，首先要是身体健康。到了老年，虽然身体像一架运行太久的机器，但至少要能正常运转，一个人要有生活自理的能力。这种自理能力，至少是要能自己穿衣、吃饭、洗澡、散步，甚至还能买菜、做饭、看书看报看电视。一个人活着，要思维清晰，要有正常的思维能力，有常识的判断力。哪怕没有理财能力，但不至于上当受骗；哪怕求生的愿望再强烈，但也不至于成天被那些“专家”“教授”所忽悠，买回一大堆一时吃下去也不会死人的“补品”“保健品”。
人生，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会走向老年。当身体机能一天天衰弱下去，最终，会从精壮活跃走向步履蹒跚，从两条腿走向三条腿，走向“失能”，走向奄奄一息。不知不觉中，生命中的某一天，我们的手中，也会悄然出现那“第三条腿”。这第三条腿，也许是一只拐杖，也许是一把轮椅。面对衰老，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顺应自然的规律，只能微笑面对，只能坦然接受。我们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快快乐乐地过好人生的每一天。
这第三条腿，更重要的，是来自朋友、特别是亲人的关爱。对老人来说，最大的痛苦也许还不是疾病的折磨，而是晚年生活的孤单。中国人自古讲究儿孙满堂，讲究承欢膝下。而现代社会，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社会压力越来越大，许多的老年夫妇，还可以相濡以沫，携手走过人生的黄昏，一旦失去老伴，形只影单，孤身一人，那种巨大的孤独感、无助感，带给人的将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压力。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看到多少报道，有的老人一个人孤单生活，死在家里也没有人知道。哪怕他曾经位高爵显，哪怕他家财万贯，哪怕他妻儿成群，在临死的那一刻，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那种孤独的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即使有亲人的陪伴，即使有良好的医疗条件，当我们走到人生暮年的时候，是否真有必要仅仅通过种种的手段，延续那生物意义上的生命？正像晚年的冰心，巴金，完全丧失了生活的能力，躺在病床上，靠鼻饲，靠输液，来维持脆弱的生命。我们真应该停下来，认真思考生命的意义，如何让一个人活得有尊严，而不只是让生命仅仅停留在生物学意义的呼吸和心跳。
所以，某种意义上说，当有一天我们也到了第三条腿的阶段，希望这样的过程短一点，不要折磨自己，也不要折磨亲人，让生命顺应自然的规律，可以有一个庄严的、体面的结束。
还有四天，就是岳父八十二岁的生日了。因为上班、上学等方方面面的原因，我们一大家子，不能在生日那天去为他祝福，所以，他的生日庆祝活动改在了今天（自然，今天我也没能去参加）。生日，只是一个由头，一家人聚一聚，既联络一下感情，也让老人感受儿孙绕膝的幸福。
因为，这样的聚会，聚一次就少一次了。
前不久，看到腾讯上一个报道，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姐姐，不远万里，乘车回到老家，去看望她那同样老弱不堪的弟弟。临走的时候，老人大哭：“这一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了！”这是一个令人伤感的故事。
这样的故事每一天都在发生着，在我们身边，在我们不经意的地方。
二十九年前，我参加工作，正当青春盛年。今天，我快满五十岁的时候，我已经明显地感到身体健康状况的变化，一些小的疾病已开始频频向我招手，自己的生活态度、生活方式，也在不经意地改变着。我没能去参加岳父的生日聚会，写下这篇小文，感叹我们都将共同面对的，人生晚年。
希望我们的人生，可以无憾！
作家简介：
千百度，现供职于乐山市金口河区政协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