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旧书

我一直以为这是父亲的善意谎言，只为勉励当年的我在求学路上愈行愈远。那时，父亲曾对我言及，家里藏有许多旧书，是清朝末年祖先传下来的。父亲说，我家虽世代务农，但也曾有过读书中举的光辉历史。他的曾祖父，我的高祖父，便是晚清时代的一名举人。说到这时，他就会一脸肃然地望向我。

父亲在我的好奇中继续着他的追忆：这位没走上仕途的高祖父，后来便以教书为生。他教的是私塾，寄居在城里，最后客死在外。他一故去，六个不读书的儿子便闹着分家，孰料，一场大火从天而降，把这个好不容易富庶起来的大家庭骤然打回了原形。

父亲口述的这段家族史，是他小时候打他爷爷那里听来的。大火发生时，我这位曾祖父结婚还没多久。我无法分辨这段往事的真实率有多高，也没什么家族沦落的悲痛可言，而当父亲提到如今家里还保留有高祖父的一箱“古书”时，才一下子两眼发光，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它们。父亲则正告我，书被我爷爷锁在一个红漆木箱里，谁也碰不得。

我好不容易在自家二楼暗阁子里寻到了那个红箱子，然而上面一把铜锁把守着。我曾将铜丝、铁片等物什插进锁槽里，最终都无济于事。等到我小学毕业之后，好奇心渐渐退去，便开始把所谓的“家有旧书”当做是个美丽的传说。我曾想，虽然它是个谎言，却曾是我求学路上的一抹润滑剂。

然而它竟是个真实的存在。就在今年，我终于解开这把沉淀在心底许久了的锁。今年，父亲拆掉了那座我住了二十余年的老屋。老屋如今不单显得破旧难看，而且住宿面积已经不够用了。于是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修建，而且还搬了位置，从老宅基迁到乡村公路旁。我是在放假才得空回去，很有些局促地在新屋住了几天。当我四处翻看之际，再次遇见了那件红漆镶铜边的大箱子，上面的铜锁不见了。我打开一看，里面除了搁着一些旧衣裳，再就是一大堆塑封笔记本与荣誉证书，根本没什么旧书！

我颇有些怅然。于是晚饭过后，我便把“家有旧书”的故事重复着讲给侄儿侄女们听，一如当年的父亲。孩子们照样地略有些兴奋地追问着旧书的下落，我耸耸肩，“被爷爷藏起来了……”

我这句有口无心的话，结果竟被应验了。当天夜里，父亲喊我去他的卧室，从抽屉里掏出一件包袱，一层层地打开，最后，一本纸张松脆发黄、用细线穿着的旧书呈现在我面前。

这是一本《孟子》，那时的蒙学教材。它是石印本，竖排繁体无句读，封面封底皆已缺失，只是在尾页上，标注有“民国六年二月校正”的字样。照此算来，也是近百年的古董了。

这本一直被祖父锁着的书，直到今年才“重见天日”。

后来，我带着这本《孟子》离开了老家。在回城的长途客车上，我不止一次地将它从包中取出，轻轻摩挲着，又仔细瞧着先高祖为断句而落下的墨迹，耳边一遍遍回响着父亲的叮嘱：“传给你了，好为咱们家多培养出读书的种子！”（姜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