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江村秘藏:解密高士奇“以赝进上”奇案
高士奇像(《云林同调图》局部)
近百年来,流传着一则高士奇“以赝进上”的艺林掌故。流传的版本众多,有板有眼的说法是这样的:
这一版本出自故宫的老专家,其源头则来自近代学者罗振玉。1924 年,罗振玉整理出版了一部清代帐册——《江村书画目》。在书末,他写下一则揭秘性质的题跋。其跋文曰:
这则题跋一经刊布,立刻哄传南北。在此之前,乾嘉之际的文人笔记里,颇有高士奇人品不佳的记载。[3] 到了同光年间,士大夫有清浊之分,高士奇被视为前朝“浊流”的代表。而到了民国初年,高士奇“通贿营私”“屡登白简”的事迹被编入《清史稿》[4]。加上刊印本《江村书画目》的“铁证如山”,前贤对于高士奇曾向康熙进赝,将书画真迹隐匿私藏的说法大多信之不疑[5]。数十年来,“高士奇进赝”之说经过报章、小说乃至影视作品的反复渲染,已经成为脍炙人口的掌故了……然而,此则掌故硬伤累累,经不起稍加推敲。比如,高士奇入宫的时间远早于康熙南巡;乾隆帝发现《江村书画目》,并无文献记载;甚至《江村书画目》是怎么回事,至今还是一笔糊涂账。
20 世纪90 年代,邵彦女士发现《江村书画目》存在“两年的时间差”“体例的混乱”“价格上的疑点”和“某些条目作者断代的错乱”等种种疑点[6]。她提出《江村书画目》“并非如罗振玉所说的出于'高士奇手定’,而是在高士奇批注底账的基础上,由子孙增删而成”[7]。在邵彦研究的基础上,刘金库进一步提出:
高士奇在1703 年去世,而此《江村书画目》却在整整两年后出现,这其中会有很多因素掺入。大体上有三种可能:一是高士奇有这样的鉴定意见,要求在他死后,要由其子孙按照他这份“遗嘱”式的目录来做;二是完全由其子孙高舆、高岱等人所做,而冠以高士奇之名;最后一种可能就是既有高士奇的鉴定意见,又有其子孙的鉴定意见。[8]
高士奇于康熙八年(1669)越过科举考试以诗文书画直接进入太学,记名翰林院供奉。康熙十九年(1680),高士奇又任翰林院侍讲,四年后升翰林院侍讲学士,成为康熙的老师,两人亦师亦友,关系密切。所以,即使高士奇在宫廷权力斗争中以“奸贪坏法”“结党营私”遭左都御史郭琇弹劾,康熙依然“曲予保全”,令其回籍赋闲不予追究,也显其君臣关系非同一般,高士奇不太可能罔顾隆恩,欺骗康熙。他拿赝品进送内官,似乎于情于理都不合。[9]
这三位当代学人从不同的研究角度,先后对《江村书画目》的成稿及其著作权归属提出商榷。他们都认为“推断康熙时代的官僚收藏家敢于置眼前经济利益于帝王权威之上未免过于简单”。不过,三位当代学人都没有否定“进赝说”,而是用新的假说弥合“进赝说”的不少破绽,使得因果看起来更为合理。三位当代学人都不曾料到,他们所依据的主要文献——排印本《江村书画目》,存在着重大的缺陷。
八年前,我偶然得到一部龙门书局影印本《江村书画目》。关于这部影印本的来历,钱存训先生《精写本〈江村书画目〉题记》述之甚详。摘引如下:
《江村书画目》, 清高士奇撰, 康熙四十四年蓝格精写本, 一册。书前有嘉庆丙子(1816)吴锡麒题跋, 书首有“江村” 及“曾在邢蛰人家”印记。现藏北京国家图书馆。
……
1964 年香港龙门书店以罗氏印本不佳, 曾商借原本以宣纸及贡川纸仿照原式蓝格影印,以供流传。并承台北“故宫博物院”前院长庄严写作序言, 略谓:“研究书画之重视著录, 犹之研究图书之重视目录,盖名迹流传之端绪, 作品笔墨之良窳, 无不由著录中可以见之。”并谓“高氏编此目录, 纯为个人备忘之需, 而非问世之成稿。罗氏虽讥其欺罔世人, 自暴短恶, 然浏览之余, 正可窥测高氏之衷怀, 譬若披览私人日记, 句句真诚, 未尝不有其价值也。” [10]
……
在影印本序言里庄严先生提出过一个重要发现,但钱存训先生《题记》并没有收入。庄严是这样说的:“(《江村书画目》)惟列荆浩、薛绍彭入唐,称黄子久为王子久之类,显系大误,似不应出自通达如高氏之手,此理之不可解者”。[11]这句话深深地震撼了我。对啊,高士奇手定的《江村书画目》怎么可能有这种低级错误呢?随着文本比勘,我很快得到了另一个发现。在罗振玉排印的《江村书画目》里,这些“理之不可解”的大误已经荡然无存。这不可能是巧合啊!一定是人为的删改。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肥皂剧的桥段:
这是一场载入史册的大案。没有匹配的作案时间,也没有合理的作案动机,只有一件来历不明的物证指向声名狼藉的嫌疑人。法官正是根据这件孤证,将嫌疑人定谳。谁能料想,这件关键物证是法官伪造的……
回溯1924 年,罗振玉声望日隆,入值末代皇帝溥仪的南书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12]。此时刊印《江村书画目》,罗振玉不免以旧瓶装新酒,是别有所指的。他的动机尚待发覆,值得另写一篇文章。而本书的关注点在于:《江村书画目》背后究竟包含了哪些隐情?高士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是怎样收藏的?他有没有进赝?他的书画藏品是如何入宫的?《江村书画目》究竟是什么?等等。
疑点重重的证物是旧案重审的突破口。《江村书画目》卷首“康熙四十四年六月检定进上手卷”的“上”字未作顶格处理,不符合清代敬语的惯例,这是一个破绽。露出马脚的还有“国朝吴竹屿溪山清晓图一卷”:高士奇卒于康熙年间,而“国朝吴竹屿”却生在乾隆年间。如此种种,不胜枚举……所谓《江村书画目》“确出(江村)手定”,其荒谬可见一斑。不过,《江村书画目》并不像是赝品。对照传世的高士奇旧藏书画,《江村书画目》的记载大多确凿可靠。可见,它绝不是胡编乱造,而是确有出处的。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呢?
如今,罗振玉排印所据的底本—稿抄本《江村书画目》藏于国家图书馆善本部。在国家图书馆的网站,能够查询到全书完完整整的电子图片[13]。虽然只是黑白图像,但这部清代稿抄本的基本面貌一览无余。《江村书画目》的字迹精美,行距、字距安排妥帖,像是一件精心的书法作品。按照国家图书馆的著录,这件《江村书画目》乃是抄本,而非稿本。这件抄本用纸普普通通,既没有斋号之类的印记,也没有留下抄录人的署名。
本书第一部分致力于重鉴《江村书画目》,尽可能地采用具有可重复性(replicability)和可再现性(reproducibility)的鉴定方法,推断其版本年代和版本属性。这仅仅是一个起点。作为书画账簿,《江村书画目》的著作权情况颇为复杂。书画入选、分类的标准是什么?书画标价的依据是什么?从稿本到抄本,《江村书画目》的抄写究竟经历过多少次修订?现存的内容哪些出自稿本?哪些出自后人抄录时的增补?稿本是不是出自高士奇,这些问题互相缠绕,有待一一厘清。
就像是旧案重审,新材料的获取必不可少,但也不完全依赖于此。在新问题、新角度和新方法之下,旧卷宗可以被读出新的含义。与绝大多数明清稿抄本迥然不同,这部通篇以正楷抄成、字数不过万余的小册子存在特殊的“异体字共存”现象。可以说,这是一把破解的秘钥。随着底稿、批注、修订线索的逐渐补齐,一段沉寂已久的鉴藏史将逐步浮出水面。
[1]. 那志良:《典守故宫国宝七十年》,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4 年,第32 页。
[2].《江村书画目》,《东方学会丛书》(初集),东方学会铅字排印本,民国十三年(1924)。
[3]. 赵翼《檐曝杂记》卷二,见《檐曝杂记、竹叶亭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41—42 页;戴璐《藤阴杂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年。第13页;昭梿《啸亭杂录》,北京:中华书局,1980 年,第7 页。
[4].《郭琇弹劾高士奇的奏折》,《清史稿》列传五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77 年,第10017 页。
[5]. 张珩:《怎样鉴定书画》,徐邦达《古书画鉴定概论》,谢稚柳《鉴余杂稿》和王以坤《古书画鉴定法》等都赞同罗振玉观点。
[6]. 邵彦:《〈江村书画目〉考》,中央美术学院硕士学位论文,1996 年。
[7].《江村销夏录》(江村书画目附),邵彦点校,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年
[8]. 刘金库:《南画北渡》,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8 年,第228 页。
[9].李万康、谭丹莉、高士奇:《江村书画目》研究,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10 年06 期
[10].钱存训:《精写本〈 江村书画目〉题记》,《文献》2002年03期,第144—146页。
[11].《江村书画目》,香港:龙门书局,1968 年。
[12].1924 年5 月,罗振玉入都,拜紫禁城骑马之命,8 月起召入宣统南书房。这一期间他建议溥仪“移宝藏”,以杜绝宫中珍藏被内监和臣子暗地出售的情况。详见罗继祖《我的祖父罗振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7 年,第124—126 页。参见甘孺,《永丰乡人行年录》,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89—90 页。
[13]. 《江村书画目》抄本,罗振玉、钱存训等递藏,国家图书馆古籍馆善本阅览室,索书号18808 ;图像见中华古籍资源库http ://www.nlc.cn/pcab/
[14]. 董建中:《清乾隆朝王公大臣官员进贡问题初探》,《清史研究》1996 年01 期;《从进贡、抄家看乾隆朝清宫书画的收藏》明清宫廷史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一辑),北京:紫禁城出版社 ,2011 年4 月。
[15]. 贡布里希著,《艺术的故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年,导论第15 页。
[16]. 彼特·帕克:《什么是文化史》,蔡玉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年,第10 页。
[17]. 宋荦:《西陂类稿》卷一十三《绵津山人诗集》之“高江村(士奇)詹事舟过吴阊,得纵观所藏书画。临别,以董文敏(其昌)江山秋霁卷见赠,作歌纪事录卷尾”,文渊阁《四库全书》。
[18].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年,第279 页。
[19]. 叶恭绰:《遐庵清秘录 遐庵谈艺录》,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 年 ,第302 页。
[20]. 《光绪平湖县志:卷十六》,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府县志辑第20 册,影印光绪十二年(1886)本,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