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九十(王子)
二零一九年三月十二日,我在公众号上开始了一个系列的写作,是以数字命名的。
我写了两位月嫂,四位香港的士司机,六位学生家长,八位同事,并且计划写十个自己曾经教过的孩子。
时隔一年两个月有余,学生却只写了四位。
今天是儿童节,不禁想念当年的孩子们,想动笔写下其中两位。
如果我说十九年前和他分别的时候,Z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混——也许他是不会生气的。
个子不高,精瘦,额头上总有几绺头发,他便总是甩甩头:有时是为了把头发甩下来,有时是为了甩上去。
总之就是得帅。
女生笑着说他“猥琐”,他假装生气,嘴角歪歪地带着一点儿坏笑,说:“我明明好帅,是你不懂得欣赏!”
跑得快。很能打。非常非常讲义气。他的天地在街上。
脑子挺快,可是心思不在学习上,好勇斗狠的事情少不了他,打架聚众的场合总是有他。
批评他的时候,他倒也垂着脑袋听,两条腿交换着支撑,又总是把两只拳头的关节捏得咔咔响——肯定是不耐烦。
小眼睛时不时抬起来一瞄,看看眼前这个年轻班主任的表情——这场老生常谈的教训究竟什么时候结束?
有些话触动他了,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顶多会说:“唐僧一样念念念……好啦,给你个面子啦!”这就算是认错。
你就知道他下次冲动的时候,至少会想起点儿什么,悬崖勒马几秒钟。但是终究,唐僧的念咒不能把他变成另外一个孩子。
谁都在损他,然后等他笑着骂回来——好像跟这个人不笑不骂就说不成话。
可是谁遇到事情也都找他,因为知道他会一边说“谁管你?”一边铁定了管你、帮你,义不容辞。
在我二十二岁平生第一次当班主任的时候,班上有些孩子成熟懂事得像是可以当我的哥哥,而他莽撞又顽劣,像个最不省心的弟弟。
我知道他学习上成不了气候,可我也 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疼他像疼自己的亲弟弟。
就算他永远管不住自己,就算他犯错误多到批评的话和辩解的话都心知肚明没法推陈出新,只好彼此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的程度,我还是相信他,护着他。
因为:他会做许多错事,但是绝对不会干一件坏事。
他毕了业。
不几个月的一个晚上,忽然来敲我的门,说想借五百块急用。脸上是惶急的表情。
我问什么事,他说打架伤了人,送医院了,立刻需要钱。
我盯着他的眼睛问还有没有别的情况,这是不是全部实情;他看着我的眼睛保证说没瞒我别的。我就拿钱给他。
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大约是两千五百块的样子。
一别多年没见面,只是时不时听这个那个说起他,知道他磕磕绊绊地长大着。
毕业十周年聚会那天晚上,大家都喝了很多酒。他递给我一个周大福的盒子,他说:“还你。”而不是:“送你。”
里面是好粗的一条铂金手链。
事情过了十年,五百块早就不算什么;但是说心里话,我一直盼着他还我这笔钱。
因为我心目中的他,少年时就有重然诺的骨气,我深怕他失却了这种宝贵的东西。
我一直暗暗希望再见面的时候,他递给我五百块钱,如同一个仪式,让我找回我疼、我信的弟弟。
却没有料到,他用十倍不止的偿还告诉我,他一直记得。
他现在多有文化吗?并没有。
他只是起早贪黑,守着自己在批发市场里的一个档口,做一份从父亲手里接过来的生意,把它做成了深圳关外的几套房子。
他结了婚,娶了女朋友回家当老婆,生了一个酷酷的儿子。我说他儿子比他帅多了,他还挺不乐意。
同学聚会,女生还是笑着说他好“猥琐”,他还是做出酷酷的表情说“这叫帅!”拨拨耷拉下来的几绺头发,故作邪魅地一笑,当年风采犹在。
H则是真的帅。校草级别的帅。
那年不知道是怎么分的班,他们班全是俊男靓女,一个个男孩女孩好看到让人目不暇接。而H,就算在这个班里,也是特别显眼的那个。
个子高,非常挺拔,迷篮球,于是举手投足又带着格外的潇洒。
脸部轮廓很立体,五官都好看,连个薄弱环节都没有。不笑的时候有阿波罗的轩昂,一笑起来,又露出十三四岁大男生的萌与乖。
最难得的是,他从不自以为帅,也不搔首弄姿。
他的烦恼只有两个:限量版的篮球鞋能不能买到,以及发誓要好好学习之后一再打脸,这脸可往哪里搁……
是的,他是一个和我一样常常树立雄伟志向,并用实际行动不断让自己陷入尴尬的男孩子。
所以在陪伴他学习的一年半时间里,我见证着他与自己的惰性之间的一场场搏斗,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真像看着我自己。
我看他取得好成绩之后的狂喜,看他低谷时的沮丧自责,看他在排名榜上沉浮,顿足捶胸有之,偶尔流泪也有过,但是始终没有失去勇气和方向。
而且,每一次面对批评,他总是诚恳地低下头,表示知错——高高的个子,一点一点的头,分明还是个孩子。每一句“老师好”都会伴着一个微微的鞠躬,明明已经开始变声,调子里却还藏不住那许多淘气。
那天下课回到办公室喝杯茶,忽然看到一个美貌女子走进来。
我这个人吧有个毛病——一看到美女就忍不住直勾勾盯着人家看。而且因为这女子无论面容还是身姿都无可挑剔,我不禁张开了嘴巴想要表示惊叹……
于是,我就以这样张着嘴巴、瞪着眼睛,毫不文雅的仪态,见到了H的妈妈。
然后我就明白了她儿子的帅气和有礼是从哪里来的。
那个班的孩子,我中途接手,又中途转托给别的老师接手,遗憾没能带到中考。
可是分别后一直没断了联系。
有一天,他告诉我:“老师,我雅思6分了。”
又一天,他告诉我:“老师,我来找你啦!”就出现在教学楼里。
另一天,他告诉我:“老师,我听力7.5,比上次有进步,终于出现在英语老师的朋友圈里啦!”
还有一天,他告诉我:“老师,坐的士路过学府,想来找你,可是刚刚训练完全身都是汗,不太礼貌……”
到了二零二零年的第一天,零点刚过,我收到他的信息,他说:
“老师,这是新的一年,也是我离开学府的第三年。这么久了,我却没有忘记那段听你讲课的时光,没有忘记那时的感动和成长。感谢老师的点拨,也祝老师身体健康和工作顺利。我还记得那时候说了,我要开法拉利来见老师——那时的一句玩笑话,却给了我无限动力……”
啊啊啊,法拉利可是我最爱的车啊……请一定开着法拉利重回学府吧!请尽情梦想,并且为之拼尽全力吧!
H家世优渥,样貌出众。可是从当时到现在,他都像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子那样烦恼着,也努力着。也曾懒惰,却未曾骄纵。
他没有试图去走一条所谓的捷径,没想过弯道超车,而是始终坐定在赛道上,坚决不肯出局。他不吝啬汗水,肯去细细品味辛苦换来的点滴成功,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而踏实的喜悦。
而Z的人生起跑线不能算是理想,也许连平均水平都不及。他出身于市井,在青少年时代又失于迷茫。在同样的年纪,Z在社会上摔过的跤、吃过的苦,是H无法想象的。
可是他终究狠狠拗着自己,没让宝贵的人生沿着惯性甩脱出去。
长大之后的Z并没有放浪形骸,而是成了一个勤勤恳恳的生意人。这一路上,到底还是从初中开始已经清晰显露的责任感接管了他这个人。
他不喝酒。朋友邀约,也并不总是出来——批发市场的档口一大早要开门,所以每天晚上早早就睡了。不为生计奔忙的同学开玩笑说他不够意思,他说:“档口没人管不行。”
爸爸老了,孩子还小——一家人靠着他呢。
是了,我就是这么认定——信守诺言的男孩子,足够努力的男孩子,无论样貌如何,骨子里自带尊贵。
有如王子。
今天是儿童节,看到许多文章里引用《小王子》,出镜率最高的是那句“所有的大人,都曾是孩子。”
我却想在这里引用另外一段来自《小王子》的话——
“好的种子结出好的植物,坏的种子结出坏的植物。而种子的好坏,是看不出来的。它们悄悄地躺在泥土里,像一个秘密。直道有一天,它们中的一颗突发奇想,想苏醒过来……”
在一个老师——如我——看来,世界上是没有坏的种子的。
而我所面对的一个个孩子,正如这一颗颗种子,或深或浅地沉睡,像一个个引人入胜的秘密。
我所能做的事,只是对着未知施以阳光、清水,等待突发奇想的苏醒,把未知填满惊喜——或早,或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