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琼琼|故乡很小,故乡很大(四) 失落的故乡
叶琼琼|故乡很小,故乡很大(四) 失落的故乡
九岁那年,父亲走了,故乡的天空骤然失色、低矮了许多。虽然时光可以冲淡一切,然而总不及之前那样绚烂辽阔。十五岁那年,相依为命的祖母年老体衰,无力独自抚养我,我离开了孔垄镇,去了小池镇,从此,便与我的谷坝路永别。再后来,我考上大学,来到江城武汉,毕业后在武汉工作,每年即使回去,也只去小池镇或者黄梅镇,看望住在那儿的哥哥姐姐们。谷坝路,我的童年,像不起眼的小石头,在时间滔滔的洪流里沉淀下来,无声无息。油菜,红花草,鱼塘,祭塘,报德桥,青石板…….如风中烟尘,被吹得无影无踪,甚至,在梦里都不曾出现过。
去年五月,住在孔垄镇的最后一个叔叔在病榻缠绵了三十余年之后,终于结束了痛苦的挣扎,回归极乐世界。叔叔家,就在我家隔壁。我终于踏上了真正意义上的还乡之路。别时容易见时难,我的金色海洋,我的红色波浪,我的小蜜蜂,我的青石板,我的石拱桥,我的小伙伴们,我的鱼塘,阔别三十三年了,你们都还在吗?你们都好吗?车轮滚滚,窗外的景色在飞速旋转,我陷入对往事的深深回忆中,陷入近似甜蜜的怅惘中。
一切都依稀相似,还是那条路,通往小镇的中心。小镇的布局大体未动,小商店,居民楼,车站皆沉默地站在当年的位置迎接游子。小车直接停在了谷坝巷口。我的谷坝路,我终于来了。我有点像梦游一般推开车门,迟疑地看着脚下的土地,轻轻踩了上去。那个巷子,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一起玩游戏的巷子,它还在!一股热浪冲向我的眼睛。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步步慢慢向前走。左边这个红色的二层楼,当年是最时髦的,住着一户姓杨的人家,有两个孩子,大人体面光鲜,孩子整洁漂亮。家里有让我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小汽车模型,逢年过节,那个漂亮的妈妈就喜欢包饺子,一家四口,围着桌子擀面皮,包饺子,好令人眼热。两层楼的隔壁,是砖红色棉纺厂职工宿舍。好几户人家都有我的小学和中学同学。有一户姓陈的人家,哥哥跟我二姐是同学,大妹妹跟我同学,他们家还有一个聪明美丽,眉目如画的小妹。最后那户人家姓李,家里有四个儿子,最小的那个是白痴,每天喜欢站在家门口舞枪弄棒,含混地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右边一排是青砖瓦房!
哦,我的青砖瓦房!那个在门口坐着缓缓翻晒萝卜干的老人不就是隔壁的石阿姨吗?算起来,她应该有七十多了吧。眉眼之间竟然大体未变。她认出了我!终于站在故居前了,眼睛扫过去的瞬间,我目瞪口呆!我看到了一片废墟!那个魂牵梦萦的青砖瓦房已成为一片废墟。“客厅”里杂乱地堆着青砖,石块,破旧的桌椅等零碎的杂物。那张椅子是不是当年那个胆怯的小女孩坐过的?“卧室”里杂草丛生,一棵棵不知名的灌木已经长得老高了,茂密浓绿的叶子在风里无声摇动。一扇门歪歪斜斜地挂着一把锁,无声告诉路人,它曾经忠实履行过自己的职责。我听到了时光沙沙流动的声音:那口大水缸还在嗡嗡作响,炉膛里的灶火仍在摇曳,锅巴粥和烤红薯的香味飘过来。几只老鼠在堂屋里跑过,二姐一脚踩过去,正好踩中了,吓得大叫,奶奶笑咪了眼……我久久伫立,久久不肯,不忍离去!我毕竟还是回“家”了。我终究还是回“家”了。
一只黄色的猫无声地冒了出来,轻捷地站到废墟的最高点,亮晶晶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我这个“入侵者”。我打了一个寒噤,噢!是的,此刻,它才是这里的主人!故乡原来这么小,小得只站得下一只猫。故乡,当年一别,如今归来,已是过客!
四处随意溜达了一圈,谷坝路还是变了。当年又长又深的巷子,现在好像变短了,一两分钟就走完了。那树树清凉的绿柳,泡桐,榆树,约好了似的,都不见了。最令人的失望的是,巷口的鱼塘被几栋房子分割包围,要看鱼塘,得跟房子的主人打商量,穿过别人家的院子,才能看到鱼塘。当年的一池活水如今泛着死寂的深绿,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一条鱼也没有了。人们连洗衣服都不敢了,更别提饮用了。
当年给谷坝路人带来无限诗意的鱼塘,如今一潭死水。那开阔的田野上,奇迹般“长”出了很多房子,没有房子的地方荒草凄凄,很显然荒芜了。现在没有人种地,都出去打工去了。谷坝路附近还有一家供电站,一家棉纺厂,都是孩子的乐园。以前它们觉得离家很远,现在几步路就走到了。
当年觉得很大的电站,棉纺厂,原来都小得像巴掌。这两个单位也只剩破旧的房子了。当年觉得很高的房子,原来矮得几乎要低着头才敢进门,当年觉得很宽的马路,现在窄得像乡间羊肠小道。当年大得装得下童年所有梦幻的谷坝路如今哪里都透着小,低,矮,破,旧。年轻人很少有留在当地的,都各奔前程去了,留在家里的,非老即病。条件好一点的,盖了现代一点的新房子,条件差的,还是三十年前甚至四十年前的老房子。
带着深深的遗憾和失落,我离开了谷坝路,离开了孔垄镇,离开了黄梅县。谷坝路,永远变成了一个梦,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有了谷坝路,我的乡愁,何处安放?
作者:叶琼琼 湖北黄梅人,文学博士,武汉某211大学副教授,研究文学为业,间或舞文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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