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火雄|古角河哟清幽幽

周火雄|古角河哟清幽幽

有些事情,无论你喜不喜欢,在你一出生的时候它就粘上你,给你打上印记,让你挣脱不了,忘却不得。

譬如我家门前的河流,就是这样。

它有些邋遢,有些不修边幅。主河道两侧尽是沟沟叉叉,布满茭白、菱角和野藕,引来野鸭、秧鸡做窝,又像是年轻男人的胡子,黑魆魆的,乱蓬蓬的。

有一回,我随母亲路过沟叉,竟然捡起一窝蛋,热乎乎的,上面还沾惹着鸟的羽毛。那时候野芹菜刚出来,祖母用它们炒了一大盘芹菜蛋饼,黄的金黄,绿的幽兰,白的玉白,那个味道非常特别。

这条河,样子是有点丑,但是,它的水还是非常清澈。晴天,太阳格外明净,人在岸上,能够看到水里游动的鱼儿,它们的鳞片偶尔在水面掠过,泛起耀眼的波光,让人兴奋地想叫喊。那些虾,当然是老脚虾啊,常常很笨拙地,老头推车一般地把一双脚往前推,那些水草摆呀摆呀,全无定式,书上说的飘逸大约就是如此吧。

这里的每一个早晨注定不平凡。雾还在流淌,密骤的脚步已经叩醒土地。早起的农人从河里挑来水,水瓢起落,菜花舞蹈。水肥充足,赤橙黄绿青蓝紫轮番表现,棵棵不俗,株株精彩。起网的手青筋暴突,拽紧网绳,鱼罾已湿漉漉的缓缓出水。好沉的一网,鱼儿啊,虾子啊,蟹子啊或跳跃或横行,鲜活起来。麻子哥,又收获了许多啊?搭讪的话犹在耳畔,发话人的脚步已然走远。

哎,船老板,渡我过河呗?两个年轻女子双手卷成话筒,锐声叫喊。话音刚落,就听到船桨破水,咿呀吱乃。

划桨的也是年轻女人。

我风风雨雨几十年,冒看到鳖划船。有人插科打诨,幽魂一样飘然而过。

古角河。

从来不知道寂寞。

在我还小的时候,父亲把我带到水边。有一天,父亲站在石头上,双手举过头顶,双脚一蹭,人已到了河心。

过来,北鲲你过来。父亲双脚在水里踩水,露出半个身子。

我扭捏着,不敢。河水清凌凌的,好深,好急,哗哗响得怕人。

见我不下水,父亲往浅水区行走。你看,父亲拍打水面,显示这里很安全。

我心里打鼓。河水阴森森好可怕啊。

几番挣扎,终于被父亲抱着,站到了水里。水淹过胸脯,我感到急促,呼吸似乎被遏制。我抱住父亲的肩膀,有些慌乱。父亲不动,等我平静下来。他告诉我,水是用来亲近的。让我屏住呼吸,把头没入水里。几个来回,真的就不怕水了。他托起我,放手,让我往岸边划。在放手的一瞬,我沉入水里,但是我已经不怕水,已经懂得屏气,狗爬式地往岸边挣扎。

暑假,我已经把水玩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毒辣的太阳下,我仰起肚皮,躺在水上,一呆就是一个上午。

有水的日子真好啊,我躺着,看鸟儿在柳树成群飞起。它们结成一团,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偶尔还大胆地砸下来,抢食水面的鱼鲜。

这是一段快乐的日子。

许多年后的一天,我的一双脚残疾,绝望到极点。一天,我颓丧不已,想到了可怕的“了结”。站在水闸上,脚下是澎湃的流水。我忽然想到,会水的自己是了结不了的。啊,感谢父亲,让我认识了水。

我的家乡真是个不错的地方。一出门就是水,天蓝水碧,水天相连。水多,水好,你一走近,它就照见你的脸,你笑,它比你笑得还灿烂。口渴吗,洗洗手,水清见底,鹅卵石轮廓明晰,一口水到了嘴里,干净净,甜丝丝,你不忍吞下。什么水啊?当然是古角水。

古角水不仅养育了我的生命,还给了我灵性。在我鬼使神差做了所谓的作家,有时动起笔来,写得最好最美最汪洋恣肆的还是水。水的神韵使我文思喷涌,豪情无限。一滴墨水饱蘸了思绪,经过了灵气的化育,慢慢地,慢慢地洇开,孕化为烟雨,孕化为暖阳江南,孕化为千姿百态的野草,和氤氲弥漫的芳香......

啊,古角。

在我十五岁那年,黄梅出现少有的大旱。古角两岸,聚集了成千上万的抗旱队伍。一家家的房子被腾空。他们带着水车,带着行李,浩浩荡荡走进村庄。

那是我见到的最为壮观的劳动景象。水车,数以千计的水车排列在渠边,人们轮番站在水车上车水。歇人不歇车,人们以勤奋的方式往下游送水。

水车唱着歌谣,日夜不息。

有一天我放学归来,水库里的存水已经不多,库区到处是裸露的河床,倒伏在水里数十年已经黑乎乎发出腐烂气息的古树,和沉船的遗骸。会水的已经在捕鱼。他们下到水里,在石缝中轻易就铺到鲑鱼。我在一处石岸下蹲候。等人们走远,我潜水寻摸,一尾重约八斤的鲑鱼被我卡住。在出水的一瞬,鲑鱼发力,刀一样锋利的脊刺怒然张开,我感到了痛,但是,我舍不得放手,扣起鱼鳃就跑......

夜晚,我浑身发烧,鲑鱼留下的伤口疼痛难忍,祖父用微火点燃草药,给我熏啊熏啊......

北鲲,你真了不起。那个车水的名叫枣花的女子这样跟我说。我没觉得自己了不起,捉个鱼摸个虾也算了不起,那了不起是多大多重的事情。

北鲲,枣花不走了,留在你家行不行?

抗旱吗?

是,给你家抗旱。

我忽然笑起来,我们这里又不缺水。

水车咿呀。水车咿呀。

在城里,我常常想起那个叫枣花的女子,她的单纯,她的枣花儿一样的朴实让我隐隐有些感伤。

有一种青春的记忆在梦里流淌,一年,两年,直到遥远。

十八岁甚至稍远一点,我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症。五加皮、艾叶、马前草、杜仲、菖蒲、蕲蛇这些中药每天伴随我。关节痛,行走不便,畏寒,我变得像个老人,穿得厚厚的,一个人在房子里呆着。

扶着凳子,我仰视窗外。

树叶一片片飘落。雁阵飞过屋顶。天气慢慢冷了。

雪落下来。

两年了。我就这样死人一般,在这间屋子里困了两年。

大雪终于落下来。铺天盖地,漫天飞扬。那天早晨,一个人背起我,把我背到了三轮车上。三轮车突突冒着黑烟,离开了寂静的村庄。

村庄静寂。邻居家的黑狗摇着尾巴,送我。它的尾梢扑得雪粉飞扬。

古角,渐渐成为模糊的一线。

那个落雪的早晨,古角河的流水依然清澈,依然透着响亮。

作者:周火雄  湖北黄梅人   中国作协会员  黄梅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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