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富连成”:创办科班
(叶盛长先生口述、陈绍武先生执笔)
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东北吉林有个叫牛子厚的富绅,趁来北京之际托人约集一些京剧演员去吉林为他唱戏,被约的人选之中有我父亲叶春善,还有范福太、十八红、达子红、崔灵芝、原小荣椿社科班文武老生教师姚增禄和我的三姨父刘春喜等。
说起这件事态,先得说说牛子厚这个人。牛子厚,字秉堃,有个外号叫“牛犊子”。他是吉林省有名的财主,不仅开了一个保升堂药铺,而且还有自己的参场。在北京,也有他的买卖,那就是设在前门外打磨厂新大同客店里的源升庆汇票庄,相当于后来的私营银号。此人从小喜爱戏曲,好拉会唱,场面上的鼓板、胡琴、唢呐、海笛样样都能拿得起来,是一个既有钱又有功夫的票友。他为了票戏方便,在吉林组了自家的戏班,由于感到实力不足,才到北京通过一个外号叫“盔头周”的人,约一些技艺高超的演员,充实这个戏班的阵容,以提高演出质量。
我父亲等人接受了他的邀请,每人领了一个月的包银(薪金),很快就动身去东北了。不想中介人“盔头周”的儿子克扣了牛家给他的路费,把本来应当买的二等火车票降为三等票。车行至沈阳,又换乘了另一列火车继续北上。当时车少人多,旅客们拥挤不堪。我父亲一向屈己待人,换车时总是尽先照顾别人,可是当他把同行的演员们一个个推上车之后,自己却怎么也挤不上去了。幸而有一个俄国人帮助他在油罐车上找到了一席之地,才算没被甩在站台上。其时正届严冬,又遇上了大风雪,仅凭一身棉衣和裹在身上的棉被怎么能抵挡得了那彻骨的寒冷?没走多远,人就受了风寒,不仅手脚冻僵,而且嗓音瘖哑一字不出了。到了吉林以后,一连十几天也不见好,一直不能登台演戏。他心里很不踏实,觉得使了人家的钱而不能给人家干活是愧对良心的。于是就找人借了一些钱,加上随身带的一部分钱,凑足了那一个月的包银,托三姨父刘春喜代替自己退还给牛子厚,并表示即刻回北京。牛子厚得知事情原委之后,觉得很新鲜,因为按照以往约角的惯例,凡是拿了包银却因故暂时不能登台的演员,从来没有主动退还包银的,而是等能唱时再补唱。从这件事情上,牛子厚窥见出我父亲为人的忠厚与耿直,对他产生了好感。当即向刘春喜表示:“这笔钱不必退了,一则他家里不富裕,二则本人正在生病,看病吃药都得用钱。如果他这么空着手回北京,不是更困难了吗?既然一时不能上场演戏,那就留在这儿在后台当个'管事\\ 吧。”那时的后台管事,就跟现在的剧务、舞台监督差不多,职责是派戏、把场和料理后台的其它事务。我父亲很感激牛子厚的照顾,一方面担负起了管事的责任,一方面也在角色掂对不开的时候,主动要求扮演一些二、三路配角乃至院子过道儿一类的扫边活儿。牛子厚发现,无论是多么不重要的角色,他演来都一丝不苟、严肃认真,决没有洒汤漏水的地方。这种精神,很使牛子厚满意,感情上渐渐与我父亲接近起来,不久就成了好朋友。有时,竟单独邀我父亲到他家去作客。他是很有钱的财主,家里有几房妻妾。我父亲当时虽是个没有家室的青年,但由于自小受过严格的家庭教育,每次到他家里去,从来是规行矩步目不斜视,一举一动都很拘谨。牛子厚看到这一切,更觉得我父亲少年老成,是个靠得住的人。他曾经有个想法:为了自已旅居北京时看戏和票戏的方便,很想找一个既内行又可靠的人帮他在北京组织一个戏班。经过这一段交往,他认定我父亲正是他多年来物色不到的合适人选,于是就郑重其事地跟我父亲商量这件事。我父亲早就有一个想法,也可以说他和师兄弟们共同的另一种夙愿,即由大家凑一点钱,做一点慈善事业,救济那些生活困难的同行与同乡,特别是想把那些无依无靠的孤儿们收容起来,象杨隆寿老先生那样,办一个专门培养京剧演员的科班,教他们演戏,使他们学到本领,日后也好成家立业养家糊口,并使京剧艺术一代一代流传下去。用他们的话说,叫做“替祖师爷传道”。这个想法虽好,但他们收入一直很低微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力量集资兴办科班呢?他们所盼的就是能有那么个开明绅士,肯拿出钱来,帮助他们实现这个愿望,因此,当牛子厚和他商量成立戏班的时候,我父条当即就表示:“与其起立一个戏班,莫如成立一个科班。”牛子厚很有兴趣地询向了办科班有哪些条件和好处后,认为这不仅是一种受人钦敬的善举,而且从长远着眼还大有利可图。尽管创办科班之始要投一笔可观的资金。可是用不了几年,只要第一批学生能够登台演戏,便可自给自足了。牛子厚权衡利弊之后,觉得此事大有可为,便于1903年(光绪二十九年)3月,正式当面委托我父亲作通盘筹划,立即着手成立科班。并表示一旦科班建成,社内事务均由我父亲一人掌管,经济上由他做后盾。
对牛子厚如此的信赖与重托,我父亲非常感激,但是他一向谨言慎行,从来不敢贸然做那些自觉力不从心的事,办科班在他看来是件不得了的大事,生怕因为自己才疏学浅而误人子弟,于是,当场就婉言谢绝了牛子厚的委托。到了这年的9月,牛子厚再次向我父亲提起这件事,他诚恳地表白自己虽然家有薄田余资,但绝非纨绔子弟。之所以要办科班并非为了图利,而实在是愿意协助我父亲成就一桩事业。为了表示他的诚意,还特别找了几位知己的朋友作保,宣称自己决不食言。我父亲听罢还是没有点头应允,他语重心长地说:“牛先生的这番美意我心领了,可办科班这个重任,本人实实不敢应承。您看,北京的财主们办科班的不是一家两家,可是有哪个能做到善始善终呢?这又是什么原因呢?据我看,不外是班主们的自私心太重,把钱财上的事看得高于一切,而对造就人才的事反倒想得不那么周到。再有就是没有那种把个人的全部心思拴在科班上、叫人心服口服的头目。您几次都认定我可以办科班,其实我自己最知道自己有多大斤两,我一年轻,没什么阅历,二又没念过书,心路儿不成。万一把您交给我的事办砸了,对不起您不说,我的良心也过不去呀!这件事您还是慎重考虑,另请高明吧。”就这样,他再次谢绝了牛子厚的要求。
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冬天,日、俄两国发生了战争,我国东北的局势也随之日渐紧张起来,一时市面萧条,人心不稳,谁还有闲情逸致娱乐消遣?同各戏班的情形一样,我父亲这一班人也被迫停止了演出,并且一起向牛子厚请了长假,只想早一刻离开那块不祥之地。
就在他们即将动身返回北京的前夕,牛子厚又特地把我父亲请到家里,再次敦请他协助自己在北京兴办一个京剧科班。两个人促膝长谈,竟然连续说了四天四夜的话,可谓推心置腹,肝胆相照。我父亲感于他的一腔热诚,终于答应回京后先试试看。
牛子厚见我父亲吐了活口儿,高兴极了。接着便表示,一旦这个科班建成,便属他们两个人共同所有。对此,我父亲坚决不同意。他明确地说:“我是个穷唱戏的,温饱尚难保证,哪能拿得出钱来办科班,即便您说先替我垫上,将来我也还不起,况且我根本不想当财东,只想出点人力,教教戏,拉巴出几个人才来。”牛子厚听罢又说:“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钱由我一个人出,请您当社长。至于您个人的薪水,不能跟旁的教师一样,除了要给您开一份教戏的工钱外,还要给您开一份当社长的工钱。”我父亲摇了摇头说:“不妥不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您信得过我,把这么一摊子事交给我办,我就得费心尽力地把它办好,决不能讲什么价钱。我只能挣一份教戏的工钱,旁的不该要的钱我是分文不取。此外,还得有句话说在头喽,戏教不好,拉巴不出人来,您拿我是问;钱财上的事儿,或赔或赚,我是一概不管,请您另派帐房先生来。”牛子厚见我父亲态度很明朗,想得也细致,便一一应了他。(明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