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杨全富《丹巴纳顶嘉绒藏族“画脸”表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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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杨全富
【作者简介】杨全富,又名阿都登巴,藏族,现年43岁,康巴作家群作家,四川省教育报刊社特约作者。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在丹巴县嘉绒藏族聚居区的岳扎乡纳顶村,有一种地方特有的剧种,其表演形式有东北二人转的影子,然而又不完全等同于二人转。表演者在表演前要将整个面孔涂上颜色,穿着自制的衣物,戴着自制的首饰等,在田间地头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因为表演者都要将自己的面孔涂上不同的色彩,从而掩盖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就连自己的乡邻也不知表演者为谁,所以在表演中语言可以随心所欲,极具诙谐幽默。嘉绒语称这种表演形式为“大唷呷勒”或“术术呷布”,意为“互相追逐”。因为所有的演员在上场时都要将面孔涂成颜色,因此也俗称其为“画脸”。表演场地不限,表演时间为每一年春节期间或者重大的喜庆节日,表演人数不限,可以为单人表演,可以是双人表演,也可以是多人表演。
近日,笔者深入该剧种的发源地纳顶村,走访了许多画脸表演艺人。通过几日的调查了解,该剧种在我的脑海里逐渐形成了一个大体的轮廓。首先从该剧种的起源说起,目前在纳顶村有着两种不同的起源版本,一种版本说,该剧种起源于两千年前,严格意义来讲,应该是源自某部佛教经典里的一则故事。相传在两千年前,嘉绒大地上邪魔鬼怪啸聚于山林之间,趁着茫茫夜色,驱赶着成了精的动物来到村寨里,强行掳走家中的小孩,在山洞里召开人肉宴。当地民众苦不堪言,有些人只好背井离乡,一时间嘉绒大地赤地千里。有一年,一位得道高僧路经此处,看着眼前荒草萋萋、民不聊生的悲惨景象后,决定帮助人们驱赶恶魔,这位高僧知道在一部佛教经典里,有着“情景驱魔”的记载,遂决定效尤而行。
某一日,高僧让几位表演者潜藏于密林深处,以锅底灰将整个脸面涂成黑色,穿着奇装异服,其余的寨民们则围成圈,站在空地里。当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一大批恶魔倾巢而出,慢慢的向寨民们围拢过来。就在这时候,在空旷的田野里,鼓声骤然响起,这群恶魔被忽然而至的鼓声吓得魂飞魄散。然而他们心有不甘,决定继续蹲守,看看人类究竟想要干什么。此时,从树林中走出表演者。看着黝黑的面孔,鬼怪们感觉仿佛是天神下凡。邪魔鬼怪们仿佛感觉到自己即将大祸临头,纷纷抱头鼠窜,一直走到听不见笑声、听不见鼓点的地方才敢停下脚步。从此以后,再也不敢踏入嘉绒大地一步。为此,这种表演就一直延续下来,不过从夜晚的演出逐渐转化为白天的演出。
另一种版本说,该剧种起源于东女王统治时期,具体年代不详,不过应该也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当时,每一年的春节,在东女国王宫门前都会跳起欢乐的锅庄舞。然而因为节目太过单一,在每次看表演时,女王直皱眉头,大臣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纷纷出谋划策,让属民们将各种舞蹈搬上舞台来。然而不管表演什么节目,依然讨不了女王的欢喜。有一年春节,大臣们照例簇拥着女王来到王宫前的广场上,观看节目表演。锅庄舞一曲接着一曲,女王的眉头更加的紧锁起来,后来,干脆闭上了眼。就在这时候,来自纳顶的女王娃子(佣人)夫妇因为家中丢失一件衣物而发生了争吵,女人操起一根木棒,丈夫看见后,只得抱头鼠窜,在跑的过程中丢了鞋,散了发辫,头上也挨了几棍子,衣服也被扯破了,就这样一路追一路打,最后跑到表演场地里,然而妻子依然不依不饶,丈夫为了那一点面子,据理力争,妻子更是火冒三丈,出言不逊,引得全场观众捧腹大笑。女王赶紧睁开眼,跟着大臣们一起观看两人的争吵,看到高兴处,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在大臣中,有一位来自来自纳顶的大臣忽然间发现,这无厘头的表演其实就是一个最好的表演形式,回到村寨里,他让自己的子民们将生活中的琐碎小事提炼出来,凝练成一幕幕滑稽幽默的故事,为了保护隐私权,他们允许表演者以锅烟底涂抹脸面,在演出中才能无所顾忌的演出。这一剧种就这样流传下来,一直至今。
其实,对于这种画脸的剧种,我以为,它最初应该来源于地头文化。古时候的嘉绒农村,文化生活异常贫乏,在历史的长河中,原住民主要依靠放牧及种地为生,在一起劳作时,男人和女人之间常常会开一些关于性的玩笑,一般无所避讳。加之横断山脉腹地的冬季十分漫长,人们除了短暂的在地里劳动之余,大多数都围坐在锅庄房内烧火取暖,这时候,都要磨一下嘴皮子,这时“荤段子”就成了他们插科打诨的佐料。为此人们将这些内容收集起来,自己进行编撰,在田间地头,随意选择一块空地,一男一女不用任何道具就可以上演一出,画脸给寂静的山村带来了欢乐。
那些动作比如打跟斗,摔打、互相打情骂俏,以及吼上几嗓子都是一种生活的发泄,一种随意。因此,据当地老人们讲,解放前的画脸里就有很多以情爱为主的小品。演员们因为脸上涂了厚厚的锅烟灰,以无人知晓其是谁,因此在表演台上可以口无遮拦率性而为,“荤话”“脏话”满天飞,以此来吸引观众。甚至有人说,画脸这种小品就是一顿土生土长、原汁原味的农家饭,是丹巴嘉绒民风民俗的一种体现。因此,可以这样说,如果画脸没有了这些关于生活中关于情爱的话题,失去了它的粗俗,画脸也就失去了生命力,也失去了农村广大市场,也不能称之为画脸了。
上纳顶村画脸表演家扎西大爷告诉笔者,画脸这种小品的表演手段大致可分为三种。一种是二人化装成一丑一旦的对演形式,边说边唱,边唱边舞,;一种是一人表演,有点单口相声的味道,在演出中配以歌唱、舞蹈等。当地人俗称其为“一张脸”全场演出时绝无乐器;最后一种就是群口演绎,几个人一前一后的进场,在表演中你一言我一句,不同的段子让人忍俊不禁。在画脸中,要具备三功,其中第一功为说,说就是语言关,多采用民间生动活泼的语言,以插科打诨为主,机智灵活;第二功为“扮”,主要指扮演人物的形象时要形神具备,从而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在演出中,讲究“一人一角,突出形象”,“一人多角,极具传神”;而第三功为“舞”,在画脸中这也是一项最重要的基本共,要做到别具一格,扭头、甩手、走步等都很有特色,尤其走步,包括斜跨、矮子步、跳跃、弹腿等多种,不一而足,令人拍手称奇。解放后,人们表演逐渐剔除了过去那种的浪、俗、媚、荤等低级趣味的东西,而是将现实生活中的情调融入到画脸中,特别是近几年内,将流行的的一些网络语言等也已揉进画脸中,逐渐演变成现在的一门小品形式,表演形式与说唱功夫也更加丰富了。画脸的不断发展完善,充分体现了丹巴纳顶劳动人民对艺术美的追求和与时俱进的创造精神。在说唱等内容上除优秀的传统节目外,增加了反映现实生活的节目,随着女演员的不断增多,男串女装、女串男装等都有所增加,更增添了其趣味性。
在采访的这段时间里,恰巧遇到该村进行宣讲活动,村民们为了表达对祖国的祝福,遂决定在宣讲会后举行文艺演出活动,节目中就包括有当地特有的小品《画脸》表演。同行的岳扎乡党委书记罗兴进告诉笔者,画脸表演节目一般分为六段、十二段、十八段、二十四段,今天因为时间关系,准备演绎六段,在表演中,每段都要击鼓迎送,言语临场自由发挥,试比才艺自由发挥,有时可演上一天不休息,充分展示出当地群众热爱生活、聪明智慧、喜乐文化的精神风貌。
初冬的阳光柔柔的洒在纳顶山大草坪上,站在草坪里,极目远望,就可以看到眼前巍然耸立的墨尓多神山,神山以特有的姿态俯视着四围的所有山峰,山顶上的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道道金光,仿佛是佛祖头上的那轮佛光熠熠生辉。十时左右,人们穿着节日的盛装,扶老携幼的来到大草坪上,宣讲活动结束后,文艺汇演正式开始,几曲原生态锅庄舞后,期待已久的小品《画脸》在激越的鼓点声中拉开演出的帷幕。在场地的边沿,几位乐手抬着皮鼓,拿着铙钹,找到一处平坦的高地,围坐在一起,鼓手挥舞鼓槌使劲的敲击着鼓面,咚咚咚的鼓点声犹如滚滚惊雷忽然间响彻全场,其中夹杂着铙钹余音袅袅的锵锵声。一时间,一首打击乐器快速的演奏出来,一通鼓罢,停顿稍许时间后,激越的鼓点再次敲响,人们纷纷站立起来,向四面的山坡瞭望,仿佛在寻觅着什么似的。
忽然间,有人大叫起来“在那里、在那里”顺着他们的指点,笔者看到在远处的山林边,一位穿着嘉绒藏族服装的男孩从林带后钻了出来,后面紧跟着一位嘉绒藏族妇女,一会儿功夫,他们来到场地中,鼓手们也停下手中的鼓槌,鸦雀无声的看着两位演员走进场地中央。饰演男主角的以黑色的锅烟底粉末敷面,一对白眼和一排白色的牙齿仿佛更加的显眼,一闭一合间凸尽显小品的喜剧特色。男演员看到场地边沿的标语,责怪妻子从早开始就开始化妆,耽误了许多时间,因此没有赶上宣讲。女演员装出很生气的样子,反而责怪丈夫的一再催促,将本来娇美的面容都画的失真,两人一问一答,时而眉开眼笑,时而怒目圆睁,再配以夸张的肢体语言,有时候还要唱上几段悠扬的山歌,滑稽的表演引得全场观众哄然大笑。两位演员围绕场地边说边演,有时候还要与场地外的人们互动交流一下,或者直接拉上几位观众,在场地中跳起一种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舞蹈,脚步踉踉跄跄,唱着一首只有调子,话语不甚清楚明了的歌曲,或作匍匐状,或作跳跃状,或作滚动状,让人忍俊不禁。当说唱到一定的时候,在人墙中寻一处缺口,急急而去。这时,场地边沿的鼓点忽然敲响,欢送演出者走出场外。
待人们安静下来后,鼓点再次敲响,起初如春雷般沉闷的敲响,后来,鼓点更加的密集,仿佛有千百匹骏马从草原上奔驰而过,其中夹杂着铙钹尖锐的金属声,演绎着一场战争的情景。此时,人们再次四面张望,就在山的这边,一座废墟后,一位老者头上缠着红头绳,背着一把自制的弦胡(胡身为一根木棍,胡底为一个胶瓶,弓弦为几根麻绳)胸前悬挂着由两个塑料瓶制作的望远镜模型,迈着大步向场地中央走来。老人面孔也涂上锅底灰,嘴唇涂抹上红色的颜料,起初埋着头,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忽然间,老人激动起来,仰天长叹,自言自语起来,原来老人演绎的是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的老人,心底深处因为怕妻子离自己而去,为此背上心爱的胡琴,一边卖唱,一边寻找妻子的感人事迹。老人时而拿着胡琴道具,且歌且舞;时而手握望远镜道具,向着四处张望;时而焦急的在人群中寻找,有时候错将别人的妻子看成自己的妻子,演出啼笑皆非的闹剧。老人最终从望远镜里看到了妻子的声影,在人们的掌声中,激动的向着远处奔去。
第三幕饰演的角色为一对年轻的夫妻,丈夫嗜酒成性,每一天都在酒精的麻醉中度过,为了让自己的丈夫能戒掉酒瘾,妻子每一天跟在丈夫后面,严格的管着丈夫,然而,丈夫为了喝上一口酒,与妻子打起了猫猫仗,妻子与丈夫斗智斗勇,最终让丈夫戒掉了酒瘾,走上了正途,在演绎中,丈夫起初站立不稳,东倒西歪的,怀里装着各种酒具,走到那里都要喝上一口,不一会儿就酩酊大醉,满口胡言乱语,诙谐幽默的语言连珠炮似地满场飞舞,引得全场观众笑的前仰后合的。在演出中,笑料百出。第四幕演绎的是一对师徒,他们的表演让整个演出气氛达到高潮,师傅提着一个用木板制作而成的手机模型,上面歪歪扭扭的书写着“苹果”二字,徒弟因为年龄已大,每天缠着师傅,要求他介绍一位对象,师傅拗不过他,只好电话联系婚姻介绍所,当婚姻介绍所的工作人员询问徒弟有什么优缺点时,师傅一时语塞,告诉婚姻介绍所的工作人员,徒弟最大的优点就是有点懒,最大的缺点还是有点懒,当问及寻找怎样一位女孩时,师傅说,只要人懒就好,为此引发了徒弟与师傅之间的口角,引来师傅的拳脚相向,徒弟满场奔跑的滑稽画面。下午时分,夕阳的余晖慢慢的爬上了远处的墨尔多神山,整台演出在人们的掌声中宣告闭幕,人们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纳顶大草坪。
在回去的路上,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画脸小品表演的画面,我想,在小品欢笑的背后,一些隐藏其中的道理更能发人深思。如现在农村里普遍存在的婚姻不稳定现象,有个别家庭里,男人不能担负起家庭重担,每一天得过且过,由于无所事事,要么醺酒、要么赌博,为此遭到妻子的指责,这时候,丈夫挥拳相向,家庭暴力时常上演,为此引发了诸多的家庭矛盾,这些妇女不堪忍受家暴,也就不再想遵从三从四德的传统道德观念,毅然决然的选择了离婚,留下许多孤儿和空巢老人。还有其中的一则小品表演,演绎的是醺酒闹剧,这是在当下农村里是普遍存在的问题,在嘉绒西藏,自古以来这里的原住民就有自酿青稞酒的习惯,在重大喜庆节日里,人们都会相聚在一起,在酒瓶里插上一根麦秆,每一个人喝一口后往下传递,俗称喝转转酒。在家里也不例外,每天夜里,家人围坐在火笼边,一边摆龙门阵,一边喝酒驱赶疲劳,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醺酒的习惯。醺酒之后,由于酒精的作用,出言不逊,往往引发了纠纷,轻者导致谩骂,重则导致械斗,造成了嘉绒地区家庭、社会的主要矛盾根源。
在本次表演中,也让我们看到了欣喜和希望,一是人们在表演中寄希望于社会的舆论谴责,或者寄希望于法律法规、村规民约的制约,让醺酒、家庭暴力等逐渐远离我们幸福的生活,起到了很好的宣传引领作用。更让人高兴的是,纳顶村“画脸”小品表演中,有许多演员属于九零后,从中可以看出“画脸”这种地方剧种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传承,我想,在不久的将来,这种表演形式一定会走上更大的舞台,为弘扬嘉绒文化做出自己的贡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