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张家川】访谈录|地理故乡亦是精神故乡 ——作家马金莲访谈录|马忠礼

地理故乡亦是精神故乡

——作家马金莲访谈录

文/马忠礼

新世纪以来,宁夏回族作家马金莲以真正乡下人的眼睛、耳朵、内心、笔调观察着、聆听着、感悟着、记录着既是她地理上的故乡,又是她精神上的故乡——西海固扇子湾发生的种种。经她创作的每一个中短篇小说就犹如一幅幅原生态的生活画卷,在展现西北大地上的一隅的贫穷与落后、保守与愚昧,彰显西北底层劳苦大众为求生存而不畏艰苦的坚毅品质,叩问人心与人性在苦难面前的弱点的同时也在更深、更广的层面上探寻着人类终极的本真的生存状态,关注着那些在爱情、婚姻和事业等方面受压制的 “碎媳妇”的成长与发展,反思着现代化进程给农村传统生活伦理观造成的冲击。

于坚守中见美好

马忠礼  在谈到当代民族文学,您肯定是绕不过去的。首先我想请您谈谈文学创作与民族文化传播、民族精神建构之间的看法。

马金莲  在创作中,传播优秀民族文化,把民族精神中可贵的长处挖掘展现出来,让更多人看到和接受,感染更多的人,这是一个民族作家应该去做的吧。同时,民族作家同时也是当代文学谱系中的一员,所以我觉得没必要太过拘泥于自己的民族身份,要放开眼光,用更开阔的眼界和胸怀去看待和书写,并不断地提高自己。

马忠礼  您认为您的创作很大程度上出于什么呢?

马金莲  我的写作很大程度上出于内心的需要,我亲眼看到身边的乡亲们生活得那么苦,那么认真执着,那么善良,我内心就有很多感动和感慨在里头,所以我想表达,想把这片朴素大地上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的故事写出来,告诉更多的人,或者用文字为我那些目不识丁的乡亲们记录下他们生命里的故事。所以对我来说,写作西海固乡村大地和最朴实无华的人们,才是最重要的事。

当年18岁的我开始文学写作,那时的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成熟到去考虑自己拿起笔写点文字的初衷,和需要承载的意义,我更对文学没有产生过什么宏大的梦想。我只是觉得扇子湾的人都活得太苦了,大家的故事活生生的就在眼前,我想把这些故事写出来,把他们在生计里的挣扎和苦难表达出来,如果可以算作初衷的话,我想这可能就是我写作的初衷了。那时候稿酬低,而且我一年也就发表两三篇,挣那点稿酬,好像改善不了我的处境。之所以一直坚持,还是因为喜爱吧,没有什么太强的功利目的,就是喜欢,而且这样的坚持,不影响我的正常生活,还能带给我内心的丰富和安宁,所以就没有放弃。

马忠礼  在您的作品中,您书写的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西海固扇子湾,扇子湾的反复出现,正如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那么您为什么会不遗余力地书写着西海固扇子湾呢?

马金莲  之所以固执地不遗余力地书写这个地方,是因为有太多的情感在里头。扇子湾是我的家乡,是一个让我终身都难忘的地方。我生活的根在那里,所以写作的根也在那里。如果我是风筝,那么总有一根线,牵在扇子湾这个村庄的手里,我想我这辈子不管走多远,都无法也不愿意走出这根线的牵引。所以我觉得自己围绕扇子湾反复书写,这是很自然的,也是不难理解的。故乡,实在是值得反复书写的地方。小时候我们在故乡的土炕上出生,在故乡的泥土里打滚玩耍,在故乡的羊肠小道上蹒跚着学步,然后一步步离开故乡。扇子湾实在有太多记忆和故事需要我去挖掘和书写。我的祖太爷爷当年拖着家口来这里落下脚跟后,在这里繁衍了四五辈人。扇子湾的泥土里埋着我亡故的亲人,也曾埋下我们生命之初的胞衣,人之初的记忆都是在这座村庄经历。所以后来我拿起笔开始书写的时候,很自然地想写我熟悉的生活和村庄,和村庄里的那些人。这些鲜活的乡亲,在偏僻落后贫穷的扇子湾,大家像草木一样默默地活着,默默地度过自己的一生,然后归于黄土。留给世界的只有一个和苍茫大地归于一体的坟包。写他们的时候,我面上含着笑,心里流淌着疼痛,回忆着他们的音容笑貌,我沉浸在他们的故事里,一点一点写,写得笨拙而固执。这样的经历,这样的记忆,是那么真实那么珍贵。可以说乡村记忆对于我来说,扇子湾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座宝藏,是一个生活的支撑点,是精神世界的一个温暖寄居点,即便是嫁人离开后我也经常往娘家跑,关注着村庄里每一个人的故事,后来村庄搬迁了,那个熟悉的村落,那些留在地面上的脚印,那些土墙灰瓦的房屋化作废墟,水沟塌陷了,路面荒芜分裂了,田地长满了野草……我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反思故乡这个称谓以及它所指向的全部。

马忠礼  诚如您所说,故乡既是您生活的支撑点,也是您精神世界的寄居点。那么有没有想过万一哪天这个生活的支撑点倒了呢?

马金莲  我觉得一座村庄可以消失,但是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失去,就像我用文字定格下来的部分。一座村庄是永远需要我们去敬畏的。将一种题材挖掘殆尽,似乎是有可能的。但是过早地为此担忧,又似乎有些没必要。因为生活不是一成不变的,村庄也不是一直停滞不前的,时代的脚步挟裹着整个和时代相辅相生的东西而奔涌行前,作为写作者,我们也不会永远靠着记忆里那些生活根基支撑自己的书写。所以我从来没有担心自己会把自己写尽,写到山穷水尽,写到枯竭。如果有这种可能,那肯定是我才思枯竭,江郎才尽,这个倒是极有可能。村庄消失了,我的心有种被撕裂的感觉,但是话说回来,就在这撕裂般的留恋与不舍里,我倒是忽然有一种被打开了视界的豁然感,如今父母奶奶叔叔伯伯他们都搬迁到北边去了,我一有空就往那里跑,我看见和听见了从前根本不熟悉的另一种生活环境,和另一种生存现状。这也是很好的观察,假以时日,进行沉淀,也是很好的写作素材。

马忠礼  确实,生活是变化的,只要紧跟时代的脚步,我想您创作的源泉是不会断流的。如果把扇子湾看做一幅画,您目前对它的审视大部分都是近距离的,那么您有没有想过去调整一下审视的距离呢?

马金莲  2014年在鲁迅文学院之后,我放慢了写作速度,加大了阅读量,同时也调整自己的写作方向,那就是不仅仅盯着村庄书写,试着将视线放开,丰富故事,注意叙述方式和技巧,这几年的几个中短篇就是这样的例子,像《贴着城市的地皮》《旁观者》《白衣秀士》《我的母亲喜进花》《同居》《局外》都是这样的尝试,我朦朦胧胧觉得这样写是对的,可以克服原来的单薄,可以把作品写得更像小说,可以更为尽兴地表达我对生活丰富性的认识和感悟。

于感悟中见成长

马忠礼  评论家认为书写底层既要有丰富的底层体验,又要有不同的角度。在这一点上,我觉得称您为真正的底层作家这是毋庸置疑的。西海固扇子湾复杂而真实的生存状况给您提供了大量的写作素材和值得深入发掘的主题,比如死亡、女性、苦难、城乡。接下来我们就谈谈有关您作品主题的一些问题。那就首先从“死亡”主题开始吧!为什么“死亡”主题会在您的创作中占据很大的部分呢?

马金莲  对于死亡,有时候其实离我们很近,甚至就在身边,我小学三年级时二奶奶肝硬化去世,五年级时三奶奶肝炎辞世,初一时太爷爷去世,2001年我唯一的弟弟病故,两年后爷爷逝世。这都是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亲人。还有更多的人,大家也在死亡。就在我们的村庄里,还有邻近的村庄。从小到大,我参加过的葬礼其实很多。在各种各样的葬礼上,我看到了不同的哭相,听到了不一样的哭声,感受着大家对死亡的看法和感叹,还有领悟。总之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生命苦短,人生不易。当我面对写作的时候,那些去世的面孔,有时候猝不及防地就会冒出来,在眼前赫然呈现,那么新鲜。不写写这样的死亡,这样的题材,我心里不安。写出来,其实是帮助自己克服一种对死亡的恐惧感吧,毕竟这一命题是每个人都需要面对的。

马忠礼  谈到您作品中的“死亡”主题,我想《长河》自然是少不了的。说实话,我也是把整篇《长河》读完才知道您写的是“死亡”。那么,您又是怎么把“死亡”和“长河”联系在一起的呢?

马金莲  目前我写过的作品中,集中以死亡为主题的,当属中篇小说《长河》。这篇作品和我的很多作品一样,是手写的,初稿写在一个旧教案本的背面。我喜欢用废旧的纸页写作,面对这样的纸张,我觉得不是浪费,而是再度利用,所以心理很放松,写不好就写不好吧,只要没糟蹋纸张就是。所以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上面划拉着,开始的时候连题目都没有,只是被村庄里新近发生的一起车祸触动了心弦,想表达点什么,表达什么呢,还不明晰,就那么忙忙碌碌划拉着。第一个故事,伊哈的故事,其实是有原型的,是我小时候送过埋体的一个人,他死后身后留下了三个孩子一个很老实的女人。女人自然是再嫁,而孩子活得很受罪,念书的时候他们和我一个学校,常常见到他们赤裸的脚板和一脸的泥土。伊哈的故事写完后,觉得好像意犹未尽,想说什么呢?没说清楚。想祭奠呢,还是怀念呢,还是警觉呢,或者是反思呢?感觉都不能简单概括。犹豫中又写了第二个故事,也是有原型的,是个男孩,从小心脏病,十二岁时候按照医生预料的那样去世了。这样一个生命,匆匆地离去,我们除了惋惜,还能做点什么呢?我一边纠结,一边写。到了第三个故事,好像一发不可收拾了,想要表达的东西也明朗了,我就是要写死亡,我们西海固的山村里的死亡,朴素的清洁的简单的悲伤的死亡。这个作品断断续续写了两年,最后的关头,我忽然觉得这死亡就是一条河,长长的河,所以题目有了。

马忠礼  除真实的故事之外,还有其他因素影响您对“死亡”的理解吗?

马金莲  有人说《长河》是书写死亡的洁净和生命的尊严,字里行间透露出一股力量,柔中带刚,平淡闲远,既勾连着我所属的西海固文化,又显示出我在更大范围内对人类命运所做的思考。这评价让我很惭愧,其实这篇作品写出来之前,我并没有更清晰的认识,我只是写了内心想写想抒发的东西。我很小就成长在这样一个文化氛围浓厚的环境里,可以说已经成为一个不自觉的习惯和一股潜在的力量,深深地潜入到我生命的深处。我在作品里不用刻意去体现这种影响,但是会不自禁地流露,因为这对心灵产生的影响,早就存在,从来都没有缺失过,我只要写这片土地上的人和生活就行了,这种影响自然就会流露出来,写作中的审美取向自然而然摆在那里。这种文化心理的影响流露在作品中,就呈现出《长河》这样一个风貌。而世界上所有的活着,最终都有一个结果;就是死亡,所有的生命,最终都会死亡,死亡是所有生命不可避免的结局和悲剧。这么一延伸,自然扩展到了整个人类命运。

马忠礼  对,您说的这个评论我也看到了,这个评价确实很中肯也很到位。但我发现,您对您笔下的人物的现实生存状况、个体精神以及命运进行书写和思考时,或者说您在塑造人物形象时,比较钟情于儿童与女性,这又是为何呢?

马金莲  的确,我喜欢采用儿童和妇女视角切入作品。虽然后来为了避免单调和重复,也尝试拓展叙述角度,但纵观我目前写出的近四百万字的小说,我发现儿童妇女视角占据了一半之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我觉得和我的生活经历有关。我文字里书写的世界可以划分为两个部分:一类是关于从前的,我所没有经历过的,也就是上世纪80年代之前的;另一类是关于80年代之后的。

之前的时光,我是通过老人的口述加上自己的想象去体悟的。最庆幸的是我小时候家里有好几位老人都健在。老人们本身就是一段故事,一段从岁月深处跋涉而出的经历,每一个老人的身上都带着个人的传奇和岁月的沉淀,而那些过往的岁月,含着我所向往的馨香和迷恋的味道。太爷爷当年跟着他的父亲拉着讨饭棍子从遥远的陕西到甘肃的张家川,再到西海固落下脚来,到后来经历了海原大地震。自然的灾难在上演,生存的课题在逼迫,这些目不识丁的人,依靠着什么存活了下来并且保持了那么纯真纯粹朴素简单的品质?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上世纪80年代初外奶奶常来我家做客,来了就和我们姊妹睡一个炕,她的故事真是装满了肚子,一讲就是半个晚上。还有奶奶呢,这位饱尝了人间冷暖的妇女,肚子里更是塞满了故事,听来的,看来的,经历过的,说起来滔滔不绝,真是叫人佩服她那朴素本真却很迷人的口才。我喜欢听故事,听后就记住了,有时候喜欢在干活的间隙回想、琢磨那些故事里的事情,反复回味打动自己的部分,和一些含着深长意味的人生道理。等我拿起笔写小说的时候,这些故事自然冒出头来,我不得不打量它们,然后尝试着写了下来。《坚硬的月光》《老人与窑》《尕师兄》《柳叶哨》《山歌儿》等都是。这些文字里,自然都是已经逝去的岁月里的事情,但是西海固的落后和淳朴,导致这里的生存环境变化很慢,当我记事的时候,我们扇子湾人使用的一些生活用品用具还是很早时候继承下来的。包括居住的地方,大半是黑乌乌的窑洞,里面盘着土炕,炕上有土墙,铺着竹篾席子。装清油的坛子、换水的粗磁水罐、母亲的雪花膏和银粉……我喜欢这些东西,常常抚摸着它们,我觉得一个瓦罐上闪烁的光泽里浸润着岁月的汗渍和呼吸。我借助着这些古旧的器物,让自己一遍遍回到过去的岁月当中。书写那些过往时光故事的时候,我怀着虔敬敬仰的心态,怕自己写不好。而要书写这些故事,切入点自然是儿童视角,童年的那个听故事的我。

另一类,是我所经历过的岁月里的故事,书写和自己有关的故事,选择自己童年时候的角度,更好表达一些。同时我自己就是女性,天然地习惯从女性视角去看待事情和进行思考,同时也就天然地习惯从女性角度进行写作。

马忠礼  如果“死亡”主题是您真实的生命体验影响了您的内心世界以及对死亡的理解,“女性”主题是因为您所经历的和您所想象的,那么“苦难”主题和您之间又有什么特殊的渊源呢?

马金莲  其实一直在思索这一问题,同时也试图找到答案。但是你知道,其实没有准确答案。生活本身哪有什么唯一答案。但是我必须追寻,用小说的独特方式。故土,乡村,乡土,是我生命的底板,注定一辈子要围绕着这样的课题来书写。写作写什么?这个可能会困扰很多人的问题,从来都没有困扰过我,因为我一开始呈现的就是自己熟悉的,生活,人物,故事……都是熟悉的,就在我们扇子湾,就在我们西海固,就是我童年时代听到的、看到的、经历的。而这些,都是在我熟悉的乡村发生,所以,我的文字注定绕不开土地和乡里,而西海固乡村生活,总是和苦难难以分割,所以,不管我是自觉还是无意,都不可避免地要书写苦难,因为苦难和生活是紧紧依附、交融在一起,是水和乳,是血和肉,绕不开,逃不掉,只能面对。

马忠礼  新世纪以来,评论界在讨论底层作品中苦难书写时,大都认为有“假性创作”和“戏谑夸大”的成分,相比之下,您对苦难的书写更真实,更具乡土气息,因为您对底层生活很熟悉,不需要绞尽脑汁的去隔空想象,我想这是值得肯定的。现在我们来谈最后一个主题:城乡书写。在您前期的一些作品中,您主要书写的是乡村,但是到了《1978年的浆水与酸菜》《河南女人》等集子中,渐渐有了对城乡的思考。那么是什么让您生发了对城乡差异的思考呢?

马金莲  随着对生活的了解、认识和感悟,我想,以后的写作不会狭隘地界定在乡村这样的一个范畴,而是会试着突破、融合,毕竟在当今普遍城乡一体化的社会里,就连我们这偏僻的西海固,人们的生活也发生着很大的变化,一个作家要跟上时代的脚步,就要不断尝试和突破。但是,不管走得远,我觉得自己都不会完全脱离乡土这样的大范围,只能是尝试拓展,放大,用包容的胸怀和眼界,让乡土在新生活面前做出该有的拓展和调整。

于琐碎中见真知

马忠礼  在您的小说中,我发现有这样一些意象,在这里我姑且把它们统称为一种“隔离意象”。比如《长河》《赛麦的院子》舍舍》等篇章中的“坟墓”意象隔离了活人与亡人;《柳叶梢》中的“土墙”意象隔离了梅梅对纯真爱情的向往;《父亲的雪》中的“雪”意象隔离了“我”和母亲之间的爱;《河边》中的“河流”意象阻隔了刀背与顺儿母亲的相爱……那么您为什么会频繁的采用这种“隔离”书写呢?

马金莲  我在实际写作中也有这种感觉,就是需要和现实生活拉开一定的距离,不管是空间上还是时间上,都需要一种疏离感,也就是您所说的距离,这样拉开之后,反倒有一种更加别样的情感在里头有助于构思和书写,比如短篇小说集《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写于2014年我在鲁迅文学院就读高研班期间。之前我一直在宁夏西海固生活和工作,三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从来没有像那次一样离开家乡并在外头长住四个月时间,身在繁华的帝都,回头遥望内陆腹地偏远闭塞的西海固,回想自己三十多年的人生历程里经过的生活,一切恍如做梦,不由得就满腹感慨,一方面感慨西海固人生存的艰辛,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佩服他们对生活的热爱、执著和不屈不挠,尤其我小时候记忆里的那些乡村生活,那时候的生活很清苦,但是这种贫寒当中也有那么多难忘的地方,人和人之间,人和自然之间,人和生活之间,充满了朴素的天然的美好。那种美好,在今天回想起来,真的是弥足珍贵,让人无比怀念。所以我试着做挽留,还有缅怀。用充满深情和敬畏的笔触,回顾了曾经的生活和生活里的人物与故事。鲁院期间还写了另外几个以年份命名的短篇,都写童年生活记忆,可能正是因为远离家乡,有种距离感,这才让我内心更加思念故乡,同时也能从不同的层面和角度去构思和书写。

马忠礼  接着您刚刚谈到的“生活和生活里的人物与故事”,您在作品中把“日常”叙述这一概念展现的可谓是淋漓尽致。那么您在作品中大量移用生活常态只是为了原生态的展示西北大地上的底层生活风貌还是背后有什么其他的思考?

马金莲  我们生活在和平时代,比如我自己,八十年代出生的时候,老家已经包产到户,百姓的生活在逐年改善,所以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中,面对的都是平淡的日常生活,正常有序的社会秩序,和稳定的生活现状,这让我体验和感受到的,都是正常稳定秩序下,人们的日常生活,这种常态化的生活,展现出它独有的温暖和魅力,这就是人间烟火的魅力吧。虽然我们可能缺乏面临大起大落的机会,但是也能感受常态下人性的丰厚和复杂。我很迷恋这样鸡零狗碎的日常生活,和日常中展露出的人间美好。同时也喜欢书写这些方面,在书写中当然也对人性进行了挖掘和叩问,这也是作品的价值之所在的一个方面吧。

马忠礼  如果是这样,我想您对日常的书写是想给您熟悉的琐碎日常生活一个完美的文艺归属,因为我发现您大部分的作品都有这样一个特点:散文式的标题、中短篇小说的容量和微型小说的结尾。比如《长河》写的是“我”对死亡的理解与敬畏;《柳叶梢》写的是梅梅对潜藏在心中的爱情的渴望;《河边》写的是刀背对顺儿母亲执着且深沉的爱;《暗伤》写的是“我”对父亲的深切怀念;《夜空》写的是妻子对瘫痪丈夫矢志不渝的爱;《荞花的月亮》写的是荞花对婆婆的孝顺;《老人与窑》写的是“我”对“老疯子”爷爷的怀念和感恩,等等。而这些寓指性很强的生活哲理您只会在小说结尾或者快到结尾时才出其不意的告诉读者。于您而言,这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呢?

马金莲  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吧,每个人的阅读感受不一样,对于相同的题材,每个写作者的所感所想以及表达陈述的方式肯定也千差万别,至于您这样的发现,我也没法回答出个所以然。一般情况下,一篇作品完成之后,读者看到的是一个成品,但是在构思和写作过程里,自有一些独有的元素在里头,这是作品必须具备的,语言感觉,构思思路,架构线索,晕染在字里行间的那种情绪等等,我总感觉是一些可以意会却难以用言语描述出来的感性的东西。现代汉语承载的小说,不管是中短篇还是长篇,自有它内部的规则,包括坚硬的骨架,柔软的触须,汩汩的血液,和难以把握却处处充盈的冷热度。所以,你尽可以有你自己的阅读感受和发现,而我,得一直行走在一个不断学习不断提高的路上。

马忠礼  谈到您作品的构思和语言,我想石舒清先生我们有必要在这里提一下。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您说您刚开始写作时,很迷恋石舒清先生的作品。在这里,因为石先生的作品我暂时还没拜读过,所以不敢妄作评论。所以您能否谈谈石舒清先生的作品对您创作的影响?

马金莲  首先建议您看看石舒清老师的作品,可以很负责任地说,他的作品真的很好,是那种让你反复回味沉浸其中深深赞叹又没法用言语描述的好。石舒清是我最敬重的一位作家,我觉得他身上具备一种常人难以拥有的美德,像清水,像土地,洁净而厚重,我应该永远向他学习那种沉静之美。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正是石舒清老师大量发表中短篇的时候,那几年他真是写出了不少好作品,像《清水里的刀子》《小青驴》《清洁的日子》《开花的院子》等,我最喜欢他文字里的那种沉静如山清澈如水的感觉,所以在阅览室里看书的时候,只要看到石舒清老师有作品发表,肯定要首先看,看得多了,可能无意识地影响到了我的行文风格,算不上可以模仿,但是我很感谢这样无意识的影响,这就像一种美好难得的品质,让我至今都能保持内心的宁静,不急躁,不功利,踏踏实实写自己的。

马忠礼  有关石舒清先生的作品此后我一定会去认真阅读的,非常感谢您的推荐。我记得您之前去“鲁院”进修过一段时间,可能是出于巧合,我觉得您作品中的“我”与其说是一个旁观者,倒不如说是一个反思者,很像鲁迅先生小说中的“我”。从创作的角度出发,您觉得您小说中的“我”与鲁迅先生小说中的“我”有何异同呢。

马金莲  我小说中的“我”和鲁迅小说中的“我”有何异同,我真的没有仔细考究过,如果非得需要一个答案,我觉得应该是中文系的文学论文中可能会讨论的。

马忠礼  也对,毕竟这个话题带有一定的研究性质,也正如您前面所说的,您更多关心的是怎样写好作品。对于您及其作品,我自己的整体评价是:“马金莲是让中国当代文学散发浓郁独特文化气息的重要书写者之一,其作品是‘我’献给西海固扇子湾的一幅多姿多彩的原生态的生活画卷。”但通读您的作品后,我也发现了您的创作的部分问题,比如小说人物的扁平性;题材的单一性;部分作品思想深度不够深;写作技巧还有进一步提升;中短篇居多,而长篇较少。在访谈结束之际,我想请您谈谈您对日后创作的一些期待或要求。

马金莲  过誉了,我很汗颜。首先真诚地说声谢谢。逐一回答您的提问,到了最后,我终于听到了期待听到的,那就是对我创作不足之处的点明和提醒。其实这些缺陷我自己也是清楚的,有时候看得不像您说的这么清晰,只是模糊的感受的,但确实会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甚至很沮丧;有时候这认识可能很清楚,但是,不管认识到了什么程度,其实要解决真的很困难,是需要一个漫长的不断努力的过程,因为当你将习作坚持到一定阶段的时候,瓶颈性的困难是难以绕过的,也是必须面对的,我现在也面临着很多创作上的困境和苦恼,尤其作品思想深度方面,太需要提高了,但是真要做到何其艰难,所以我现在加大了文学之外书籍的阅读,社会学,心理学,哲学等等,都是大部头,有些看起来很吃力,很枯燥,但是我在往下啃,因为我知道,有些坎儿只有自己往上爬才有突破的希望。

马忠礼  从开始到现在,听您讲了这么多与创作有关的经历与看法,再加之之前从您的作品中读到的一些感触,我也确实被您的那份对故土的情怀和对文学的执着所打动。此外,您写的很多情景我也曾经历过,因而每每读来都能产生强烈的共鸣。最后,我对您能在百忙之中接受此次访谈表示由衷的感谢!同时我也期待您日后能有更好的作品问世!祝您一切安好!

马忠礼(1993—),男,回族,甘肃张家川人,现为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

图文编辑/陇上光明

编委:

赵富有 毛韶贤 岳海明 赵小军 张素云 合非 赵鹏  刘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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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指导:马小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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