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刘玉明《风雨大清河》(三)
文/刘玉明
【作者简介】刘玉明,四川三台县人,生于1979年,四川省作协会员。2009年开始小说创作,有短、中、长篇小说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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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于苍头低着头笑眯眯地去了。刘老太爷对智玄才吃了几盏茶,听得戏楼那边锣鼓响成一片。老太爷对智玄说:“你听这锣鼓,真个凡俗得很。搅扰人连话都讲不下去。”智玄笑着说:“阿弥陀佛,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看看戏也是修性的事儿。权当它没有便不觉得俗气了。”
两人正聒聒碎碎地说着话,邱麻子带着于苍头和那个角儿九红进得院来。刚入院内,老太爷觉得眼前一亮,心里一声叹,天爷爷,真个是尤物!智玄把眼睛在女子身上一掠,把眉头低了,诵一声阿弥陀佛,手里的念珠竟如百十斤重石头,转它不动。
刘大河正和小宛在屋里谈夜里唱戏的事。邱麻子急急地跑来,说:“大爷,你可得去看看,来的角儿是个漂亮娘儿们。”刘大河指着邱麻子骂道:“一个戏子就迷得你狗日的神魂颠倒,简直是狗儿闻着屎味儿——一身骨头都不晓得轻了几两。格老子的,倒是要去看看,漂亮成啥样儿?”说着就跟着邱麻子朝堂屋里去。小宛啐了一口唾沫,也跟了出来。
九红给老太爷和智玄法师躬身福了一福。老太爷感叹:“这年头都不兴这套的了。”
九红莞尔一笑,脆生生说:“老早就听人说,老太爷是菩萨样儿的人,今天见了才晓得错了。”众人都惊讶,盯着九红细白的牙齿看,九红笑着说:“我看老太爷简直是玉皇大帝,仁义心肠哪里是普通的小神小仙比得上的?!”
老太爷乐得胡子一翘一翘,说:“女娃嘴可真是乖巧。说的话都滚了糖的。”九红哟了一声,说:“还不是到清河后,受了老太爷的感化?太爷雨露也是润泽人的。”
老太爷指着于苍头笑着说:“看看你调教的人儿,嘴巴甜得死人的哦。”
于苍头笑眯着眼。九红叹口气,说:“我九红命苦。”几个人诧异。却听九红说:“我这样的山野小女子没有好命,不能够伺候得老太爷,要是能够天天在老太爷身边也早修行成个菩萨了。”众人大笑。
刘大河迈进门槛,一眼睛扑在九红身上。于苍头忙给他请安。刘大河劣着眼珠子站到老太爷身边。九红看刘大河眼珠子湿沁沁地在身上黏,心里很不痛快,笑着说:“老太爷今晚可得来捧场哦。”
老太爷说:“那是自然的。大河,取封银元来给这个——九红姑娘。”
于苍头连声说:“这那里要得的。”老太爷说:“你们来我就是高兴的,这个见面礼却是少不得的。”连催了几声,没见刘大河动静,拿起桌边的手杖在刘大河腰上戳了一下。
小宛瞅着刘大河眼睛里要流出水来,走过去亲热地拉了九红的手,啧啧赞叹,说:“妹妹长得可真是俊,清河乡场的女娃子和你比起来可得羞死的。瞧这脸盘子,啧啧,像浸了胭脂似的;这眼珠子,啧啧,简直要勾死人的。只怕要惹得乡场里多少老少爷们而发痴发癫的。”说罢狠狠剜了刘大河一眼。刘大河恋恋地走去拿钱。
九红眼睛里闪过一道光又倏地隐了,只把一丝笑的余韵留在腮边。智玄却瞥得分明,觉得有几分熟稔,待要细想又似游云一丝在眼前一隐就没了。待九红走了,方想起和前些日子里去拜会的慧心禅师竟然眉眼相似。心里想,数日不曾到庵里去了,不知道慧心可还好?小宛拉了九红的衣服,又叹了一番,连声问是哪里的货,这滚花边做得精致很是少见的。
望着九红和于苍头的背影,刘大河趁着脖子直咂嘴。智玄站起来说:“阿弥陀佛,这个女子是少见的。”小宛笑着说:“大师也动了凡心?我瞧着左右是个骚婆娘。”智玄一脸庄重,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天大的罪过。”小宛对着刘大河脖子一巴掌,打得刘大河颈脖一缩。老太爷盯着刘大河两口子的背影连声说:“冤孽,冤孽。”
刘四海听老太爷嘴里絮絮叨叨,却不知他说些什么,只觉得眼皮子要往下搭,挣着站起来要走,被老太爷一把抓住,看老太爷眼睛瞪得溜圆,吃了一吓。
刘老太爷似乎感觉刘四海动弹。侧着头看他,说:“你娃子是见了大世面的,说说你的看法?她进了家门后是不是多了些事?她哪里是个祥物?”刘四海低声说:“好些事早先前就有的,我们没看见而已。也不能全怪在三嫂子身上。”老太爷听罢他的话,眼睛里精光灼灼,燃烧得刘四海浑身不自在。老太爷长叹一声,眼睛里的精光一闪,倏地黯淡下来。
刘四海是刘老太爷和小老婆翠菊生的。娶翠菊那年老太爷要近五十岁了。老太爷发家晚,大老婆长着一副马脸。时间久了怎么看也不顺眼。眼见得家财殷实了,老太爷有了再娶一房的想法。他瞅得佃户老朱家的女儿翠菊还水灵,就狠狠心用一晌水田换了翠菊。大老婆说:“以为你天天往田土里跑是为看收成呢,原来是让这个小婆娘迷了眼睛。”老太爷打定主意的事情,她也变不了,咬牙切齿也罢,摔东西也好,把家里的醋坛子打翻几个,终究还是由着老太爷去。
小怜玉体横陈夜。如同农人盼雨水一般,多时不曾在新耕的土地上洒下甘霖,老太爷生猛得如同头牛犊子,把女人在胯下搓面团似的。一连几夜,大老婆站在窗外,在紧要处闷声闷气地说:“老骚货嘢,不怕短了阳寿?”边说边把手里的面盆哐当一声敲响。老太爷听了便浑身一激灵,几次把精液泼水似的洒在了小女人肚皮上。翻身下来,那命根子竟短了好大一截。以后摸着小女人雪白的身体总不来劲,找陈子仁开了几十副中药来吃,吃得口里冒苦气,命根子还是不见长。晓得这辈子是完了,遂不再和小女人交媾,只是用手用嘴细细把玩。心里对老婆子恨得直咬牙。虽然只是几夜,翠菊的肚子却留了他的种,不到一年就抱得粗大。老太爷很是得意,说:“当年薛仁贵和王宝钗也不过如此,他年轻自然行的,我一把年龄也不虚了他。宝刀未老,生的小幺儿会比薛金山弱?”大老婆骂道:“老不要脸的,吃了一把把嫩草就萎蔫了还好意思说给人听。”翠菊和老太爷说,至从怀了娃儿每晚都梦见“抱子石”活鲜鲜的,直在下体里捣鼓,捣得全身都麻酥酥的。
老太爷听了骂道:“你个小淫妇想男人都想疯了,那根石头棍子还不把肚子捣破?”伸手在翠菊奶子上乱拍。心里却暗暗欢喜。
那“抱子石”就矗立在乡场刘家茶馆边上。这石头老太爷自小见它站在那里。石头圆溜溜直通通极是粗壮,和阴茎无二。老辈人见它生得精怪,就在旁边栽了株黄桷树。忽忽数年,黄桷树撒下一片浓荫。乡场里一个妇人不孕,就麻着胆子来摸了摸,极是灵验,产下一儿一女,一时传为神话。那些想要孩子的妇人听了,时常来膜拜,香火缭绕,气象氤氲。刘老太爷虽是不喜妇人的所为,但心里却是高兴的。大凡富贵之人出生前总是要显露些异像的,戏文里帝王将相降世上天皆有示像。女人夜夜梦得怪异,难不成是神仙所示的祥兆么?此儿日后必定大富大贵前途不可限量。要是梦见和神龙交配岂不更好?
刘四海一出生,女人翠菊就大出血而死。老太爷感叹女人命苦,对上天所示预兆更是深信不疑,大贵之人下世必是要收回个贱命的。天道公允!四海长得天庭饱满,自幼聪颖,很得老太爷喜欢,决意要送儿子读书待将来光宗耀祖。请私塾,上公学,再送到成都省城里读洋学堂。四海先倒遂老太爷的意,每每把好讯息报回家来。却不想成都省城里学生男女混杂,思想激进,四海跟着一帮子人出去游行被人查了出来,惶惶地回了清河。问起学业,他便吞吞吐吐,只捡些无关要紧的事情说与老太爷听。都是透着邪性的——譬如去年学生罢课,闹了一回运动;逼得掌宫的段什么罢了三五个人的官。“反天了,反天了。”老太爷脸阴沉吓人。刘四海道:“此系爱国运动,自然少不了学子们的;到年中,民众皆参与保路运动……”见老太爷鼻孔大张,忙改口道:“都是洋毛子惹出的事端。先前袍哥们不是扶清灭洋么?和这个事儿一样。”老太爷慢慢转了脸色,感叹道:“我也是袍哥里一份子,这洋人搞得我大清海河不宁,坏了大清朝三百年基业。现在又要闹出什么事端来,不是逼着老百姓造反么?”他顿了顿又道:“一条路有什么保的,从昨年闹腾到今年?”小宛笑道:“多半是那条路上埋着金子。”老太爷想想说:“依我看,洋毛子修路是要坏我们的风水。这实在可恨。”他愤愤不已大骂一通,说什么世风日下,洋人狼虎之心,学生不能读书无进取之门,且男女混杂阴阳颠倒必是亡国之兆。刘四海语塞,忙退了出来。小宛在乡场里和人谈论起刘四海所说的话语,乡人都惊诧不已,道原来省城里都造了反,怕是又要变天了?再说了一条路害了那么多人性命值得么?小宛道:“你们晓得什么,我家老太爷说了,那路关系着风水。被洋毛子坏了,国呀家呀就完了。”乡人都惊惶。坏了风水怎地得了?那洋毛子不就到清河乡场来了?说不得,早晚要来的!听说洋毛子浑身长毛的,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头……众说纷纭,乡场里惶惶不可终日。便早晚来刘家找刘四海打探,刘四海笑道,胡说八道!都是一般的人,浑身长毛的不成了畜生?又议论了多日,没有见洋毛子来,方才把心放回肚里。倒勾引得那些哥老会袍哥人家的老人儿说出许多故事。茶馆里生意空前兴旺。老太爷和智玄谈论这些事情忧心忡忡,智玄安慰他说,天道自然是有定数的,现下清河还是太平盛世,无须多虑云云。老太爷心里平和了好多,每日约了智玄来家里谈佛。
自从见了九红,老太爷心里不平静起来,这清河乡场哪里有过这般美丽的女子,定要惹得一些滚刀泼皮心里瘙痒难耐,清河自此不得安宁。想起智玄说的佛法可以祛除邪想,便想把这个念头掐了去,可脑子里又蹦出翠菊的影儿来。女人死了二十多年,生前就没有过上一天舒展日子,想想就觉得对不起她。老啰,老啰,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抓住桌子上的烟枪,仿佛抓住的不是烟枪,而是即将逝去的和未来的光阴。温润的白玉烟枪发出柔和的光芒,那些光就在手上闪闪烁烁,水似的从槐树皮般的褶皱里流过去,漠然又悄然地离逝。他睁着苍栗而疲惫的眼睛盯着时光大咧咧地跨过他的肩头,飘然而去。一个女人恍恍惚惚地站立在眼前,她的泪水在那道光里闪亮,又倏地坠落。她看着他干瘪的脸皮和灰暗的眼睛,嘴唇翕动,仿佛有说不尽的话语,却一声也说不出。老太爷努力地看那个女人的面目,好似翠菊,又好似大老婆,又好似九红。几个女人走马灯一样在光影里晃动。透过亮瓦的淡红色阳光浮动在老太爷的脸上。臆怔了,臆怔了,他喃喃道。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眼睛,眼前一片明晰。夕阳在院子里浮荡,一跳一跳落在墙壁上,落在树梢上,渐渐隐没在幽暗的角落里。东岗把巨大的暗影投下来,吞噬着刘家大院,也吞噬了他的身体。
老太爷猛然觉得心悸,忙让人熬了一碗安神汤服了。问儿子四海,却是和几个相好的同学厮混去了,心里老大不痛快。
残阳西斜,乡场上炊烟缭绕。先是两条细尾长龙似的,渐渐交绕在一处,一面衔住戏楼,一面吞没了高踞一方斜坡上的龙王庙。不得风起,烟雾聚成的长龙便失了魂魄,散成丝缕,卷成团,好像刚碎烂在锅里的蛋白。戏楼坐落在东面街首,龙王庙在街尾。一个横东,一个向南。据说这方位还是一本土风水大师暗合五行八卦排下的,颇合生克之理。风水大师排下这格局甚是得意,待戏楼平地而起才猛记得当日计算时未能把河西的“三圣宫”合计在内,心下好不后悔。事已至此,只好如此。可怜正落在西面中央处的“三圣宫”,两边不靠,中间又隔了清河,好似个望门的寡妇。幸好“三圣宫”对面远远见得刘家大院,解了枯望断魂的隐忧。两边街坊隔着河面,仰首间便招呼得。那边捧了碗招呼,相好的,吃饭了么?把筷子敲着碗边。这边的虚礼一番,亲家,想你还会请我吃饭么?中间隔着河呢!心里安然许多,觉得自己终究是受人敬重的。故而一到吃饭时候,两边的闲人便捧着碗,踱出街面,走到河岸,靠着柳树,或蹲,或站,一边儿吃饭一边儿说些家长里短,也关心国家大事。或慷慨,或黯然,或摇头。要想过去,须得走过石桥。乡场首尾各有一道平桥,年岁久远,青冈石的桥面被大车独轮车碾出道道凹痕。这两座石桥远不如乡场里四座石拱桥精致漂亮。拱桥修建时间不一,但桥身都布上了青苔,显得沧桑。刘家大院落在东岗下面,背山面水,前面老大一块儿空地。此前,有些街面的住家户,刘家觉得有碍观瞻,便一一盘下来。筑起坝子,栽起两排扁柏。中间一条水平的黄沙路直通到河岸边。河岸都是清一色条子石砌成,爬满青黑的苔藓;石缝里垂挂着见风而生的草棵子野蕨菜,年轻的招展蓬勃,衰老的吐一口浊气,把灰败映托着春色。刘家大院外面这坝子比不得戏楼坝子,站得下几百十人。此刻,戏楼坝子前早围了一圈人,觑幕布里戏子们装扮,听那锣鼓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响。待看到自家烟囱不冒烟了,一窝蜂儿地散了,和家里的女人孩子齐捧了饭碗到戏楼前占地方,等看戏。
刘老太爷被家里人拥了往戏楼去。闹哄哄一群人出得门来,往戏楼而去。才到第二眼石拱桥,就见智玄法师和乡场里裹香蜡的颜白生、名医陈子仁从桥上过来。颜白生祖传的手艺,能制得抱大的蜡烛,且耐烧,和寺庙里关系颇好。挣的钱虽多却管不住自己,三两日的在烟馆里泡。刘老太爷对他有些不屑,但对陈子仁颇礼敬的。陈子仁五十上下,头发梳得齐整,一身青缎面长衫,走起路来一抖一抖。他居于清河西岸,开着三个门面的药铺子,也算得殷富人家。此人先前是个劁猪的,手艺精绝。某年逢一奇人——算命的瞎子,姓范。给他摸了回手相,说:“你额头一点红痣,须下一点黑痣,裆里豆大肉痣,顶得乾坤,当是富贵之人!”陈子仁大惊,请先生慢慢说来。范瞎子说他不该劁猪改行人医,定当赚得大钱。并把命理与他细细讲了,陈子仁有如醍醐灌顶,游走四方遍寻名医老师,终究拜在一代宗师门下学得一手医术,回清河乡场开了铺子。也该着他发财。民国初年夏,清河乡场稻香蛙鸣。那些青蛙个大肉肥,家家夜里打着火把捉青蛙,户户白日支锅搭灶炸蛙肉。风靡一时。刘老太爷的二儿子刘湖把青蛙肉做成了一绝。四里八乡的袍哥大爷来刘家“四杰饭馆”一品刘湖烹制的蛙肉。刘湖也是吃蛙肉的能手。没上一年把清河乡场的青蛙搞得断子绝孙。刘湖没了蛙肉吃,人就开始萎靡,万药不治。刘家当初不信陈子仁医术,外寻名医诊治始终不见好转。不久刘湖就一命呜呼。陈子仁来了,用一把小刀在刘湖的脑袋上划开一个小口,挑出一团红丝丝的小虫子来。刘老太爷搓手顿足,连呼早让子仁来治,儿子哪能够就死了的?遂送了陈子仁一块牌匾,书“妙手神医”。这件事在四里八乡哄传一时。家家来找陈子仁看脑壳里有无红虫子。陈子仁一炮成名,财源广进,成了清河乡场一尊菩萨。
几个人打了招呼往戏楼坝子上去。于苍头早预备了桌子,摆些熟瓜子炒花生,一人一盏茶,专等刘老太爷来。见几人来了,忙迎着坐下,喝一声开戏,那锣鼓咣咣当当的响了起来。
火把燃得哔哔驳驳,红亮的火舌子在空中舔出幽蓝的光烟。绣了金龙鸾凤的幕布徐徐拉开,一时间热闹非凡。那些满场子乱窜的人都静了下来,伸着脖子盯住戏台。于苍头唱的一出蔡伯喈赢得喝彩,下得台来陪乡场上这几个名人吃茶闲聊。一个穿了麻布直缀的人在戏台上哀哀地哭诉,却是老太爷点的《孝子图》。听的人又开始满场子窜,卖瓜子糖人的吆喝四起,女人们凑在一块聊些风月事情,几个滚刀汉子在暗里摸了女人屁股,尖叫声、混骂声响作一片。那个孝子哭着下得台来,于苍头捧了空盘子收钱。人说,《思凡》是没有演的哪里能够收钱?
“好戏在后头,比《思凡》安逸巴适。”
听得后台一声“呀——”,袅袅娜娜地在空中回旋。有如梵音当头罩下来,听的人浑身一个清脆,都屏住了呼吸。戏楼下顿时鸦雀无声。只听得火把在灯笼里燃声呼呼,把那些伸得老长的颈脖映在脸上、地上,好似一群提线的木人。那声音许久歇落下来,在人的心房里一滚,滑落到肺腑里。众人怅然若失,好半天才爆一声“好”!纷纷把银钱往于苍头的盘子里撒。
九红踩着莲步走上台来,把背影丢给众人,几个水袖舞得行云流水,猛一回首,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台下的婆娘们看得手脚冰凉,那些滚刀泼皮浑身发抖,惊声呼哨。刘老太爷说,早晓得这九红是要惊艳倒人的。看颜白生时,捧了茶碗流出一丝口水来。陈子仁本摸着胡须,一惊,扯脱几茎来,疼得直哈气。智玄忙不迭念了句阿弥陀佛,瞪着眼珠子看九红背影觉得熟稔,好似在哪里见过的,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九红把水袖舞起一道白来,好似六月里飘的雪花,人的心腹都凉爽。智玄蓦地觉得自己正站在二十年前的涪江畔。那时节正是六月天气,智玄在大佛寺挂单日满,要回清河来。他站在江畔等待渡船。江水清清,悠悠东流。日头毒辣。他在河里掬了捧水浇在脸上,登时清凉了好多。江边墨绿的芦苇密密地延展开去,里面演绎着乡野里流传的精彩故事,让他有些焦躁又有些惊怵。远远地看见对岸芦苇从里荡出一叶小船,他张嘴要唤。此时,江风飒飒翻动芦苇的叶片,远看去那江岸上翻起一阵白色的雪浪来。惊得他目瞪口呆。隐约里见那叶小舟里爬出个妇人,精灵似的在眼际里一晃,没在无边际的芦苇从里。
九红唱的是一个怨妇戏,把个想男人的婆娘那点小心思演得淋漓。刘老太爷也不说它是淫戏,等九红下台来,方高声说:“好戏,好戏!”
乡场上的妇人满是妒忌,扯着嗓子喊这个好骚的婆娘。小宛使劲儿拉着刘大河回到家里。刘大河在灯下翘个兰花指,走得一步一扭,把小宛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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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