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第一贵妇”林太太,从名媛堕落成暗娼,作者为什么这样写
“淫荡”是《金瓶梅》表现女性世界的宗旨和惯用手法。但蕴含深厚的人物形象却往往以自身的规律突破了作者先验性的框架,比如林太太。
林太太是《金瓶梅》“淫妇”世界中唯一的上层贵族妇女,堪称“清河第一贵妇名媛”。她居住在王招宣府第的深宅大院中,是达官显贵王招宣之妻,浪子王三官的母亲,是潘金莲的第一个主母。在她的脸谱上,我们最容易捕捉到的信息是淫荡。
尽管《金瓶梅》的作者从第一回起就开始对她作铺垫,从潘金莲在王招宣府中开始学坏即暗示我们招宣府是个什么样的大染缸,进而推知这府中的女主人林氏会是什么货色,可是当第六十九回,作者果真将这招宣府朱门中的帷幔拉开给我们看时,人们还是为自己的所见所闻惊呆了。读者们未曾料到,从“节义堂”中走出来主持招宣府这样一个声威显赫门阀世家的女人,竟然是一位裸妇。她在床上的姿容甚至要让潘金莲、王六儿等一流的“淫妇”都黯然失色。
毋庸置疑,对于林太太淫荡淫行的刻画,作者是花了许多笔墨的。不仅用大量的细节描写铺陈床笫之事,用诗词韵语来营造淫邪氛围,甚至直接发表谴责和评论。
例如:小说第六十九回写文嫂向林太太介绍西门庆如何一表人才,又如何吃药养龟,紧接着就来了一句:“看官听说:水性下流,最是女妇人。当日林氏被文嫂这篇话,说的心中迷留摸乱,情窦已开.....
而在描写西门庆第一次见到林太太的观感时,作者先写她穿什么、戴什么,然后末了两句则说:“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放纵的菩萨。”这些描写与评论显然都具有舆论导向的作用,作者是有意地要把林太太作为一个荡妇典范来描写的。
不言而喻,作者的倾向性,势必给读者造成影响。正因为如此,所以迄今为止,一提到林太太这个人物,读者往往只注意到她的放荡行为,已经成了条件反射。
其实,除了淫荡之外,林氏这个形象引起我们重视的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众所周知,《金瓶梅》之所以成为“明代第一奇书”,关键在于它无与伦比地忠于现实生活。因此之故,它所塑造的人物在其逼真的社会生活环境中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他们甚至能不为作者的偏见所左右。例如,作者笔下的林太太。
让我们摒弃传统的偏见,比如:“女祸”观、“性不洁”意识;同时也避开作者那顶大得吓人的“淫妇”帽子,把这个人物还原到社会人生的真实环境中去。这样,事情就会清楚很多。
林太太的正传是从第六十九回才开始的,其时她已是招宣府中的“未亡人”,即招宣之遗孀。
我们看见她居住的华屋依然保持着昔日的威仪,厅堂内“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邠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袖蟒衣玉带,虎皮校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旁边列着枪刀弓矢。迎门硃红匾上“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卧室内也未减当年的贵富:“但见帘幕垂红,地屏上毡毹匝地,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
可是这一派威仪和富贵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的外表。事实上这个貌似辉煌的世家,内囊已经耗空了。
且看林太太对西门庆的说话:“不瞒大人说,寒家虽世代做了这招宣,夫主去世年久,家中无甚积蓄。小儿年幼优养,未曾考袭......又逐日在外飘洒,把家事都失了。”林太太这些话并非谎言。我们从书中多次听到,无论是从郑爱月还是从西门庆的口中,王三官如何拿了家里的东西进当铺换银子使。可见经济上的困窘确实在威胁着这个偌大的招宣府。
然而,为了维持这个家庭不衰的外表,也为了自己的生计,林太太这个徐娘半老又一无所能的妇女能有什么生财之道呢?很不幸,她做了暗娼。
写出这个词,笔者自己都感到心惊肉跳,然而,别无选择。因为那毕竟是一桩彰明较著的事实。
且看小说第六十八回郑爱月对西门庆所作的介绍:
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得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的狐狸也似。他儿子镇日在院里,他专在家,只送外卖假托在个姑姑庵儿打斋。但去,就在说媒的文嫂儿家落脚。文嫂儿单管与他做牵儿,只说好风月。
文嫂是专职的媒婆兼皮条客,“单管与他做牵儿”;“他专在家,只送外卖”都说得很清楚,林氏实为暗娼也。如谓不信,再看看第六十九回,文嫂和西门庆的对话:
西门庆道:“你认的王招宣府里不认的?......你既相熟,我有桩事儿央烦你,休要阻了我。”向袖中取出五两一定银子与他,悄悄和他说:“如此这般,你却怎的寻个路儿,把他太太吊在你那里,我会他会儿。我还谢你。”那文嫂听了,哈哈笑道:“是谁对爹说来?你老人家怎的晓得来?”西门庆道:“常言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我怎不得知道!”
从郑爱月对西门庆讲林氏“专在家,只送外卖”,“但去就他”在“文嫂儿家落脚”,到西门庆对文嫂讲从爱月那儿听来的“如此这般”;再到文嫂反问:“你老人家怎的晓得来?”他们众口一辞所讲的都是林太太暗娼行径一事。下文文嫂又强调:
若说起我这太太来,......他虽是干这营生,好不干的细密。
“干这营生”,什么“营生”?亦即郑爱月讲的“送外卖”,当然是卖身。书中有意这么曲折地表现,意在增加这个人物的神秘性。
但不论干得多秘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林太太的暗娼身份在一定范围内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且不说给她做牵儿的文嫂知道,娼门中的小妓郑爱月不是也知道吗?明乎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她在床上的表现为什么不亚于潘金莲、王六儿这一类妇女。而且更何况她还是一个久旷的寡妇!
《金瓶梅》的作者原是想通过细致地刻画招宣府庄重肃穆的气氛来衬托在这个府宅中所发生的淫荡丑行。书中所表现的环境与人物的强烈反差能给人以强烈的刺激和惊异之感。但是,惊异和刺激之余,我们不禁会深思:
1、林太太作为一个“夫主去世年久”的孀妇,即使不是迫于生活,而是出于身体需求,与别的男人相通,其心理行为是不是就完全没有合理的成分和值得同情的地方呢?
2、既然林太太迫于门第、脸面不能公开改嫁,又因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身心需求等多重原因沦为暗娼,那她的招宣夫人、贵妇身份就已发生质变。这样,用“淫荡”之类的词来谴责她,又有多少意义?
3、从林太太的生活道路和招宣府的变化中,我们看到,在经济形势急剧转换的态势下,代表新经济因素力量的一方如西门庆之流会迅速崛起,发展壮大,而代表传统旧势力的一方则在无可奈何地衰落。小说所展示的西门府与招宣府两极荣枯变化的对比,真实地再现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我们可以从中发现真相,找出有意义的历史借鉴来。
总结:
笔者以为,《金瓶梅》中关于林太太的这些笔墨与巴尔扎克在《高老头》中揭示资产阶级蒸蒸日上,没落贵族江河日下的那些描写不无相似之处。其价值和意义在于他们都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前进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