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鲜花满山坡（6）找回的记忆

文/毛颖

【惊醒】

冯同的手， 蓦地凝在女人滑滑、暖暖的肚子上，中邪般浑身僵硬，心跳得乱七八糟，冷汗渗出，顷刻满身满脸。

他壮着胆子按按掌握着的肚皮，没有硬鼓鼓的感觉，弹性十足！

他轻呼半声，猛抽手，推开温软的、富于弹性的身体，疾速向后错动，直到感觉到了床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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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姨！”

他嘘声呼唤。离散的瞳仁，疾速聚焦，看住黑暗中背对他侧卧的女体，曲线柔美，像极了墨姨！

“墨姨……”

他匍匐着，缓缓凑近，尽量不发出多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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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动了动，缓缓仰卧，更加缓缓地向他这边侧过来。

随着动作，一袭浴巾或者毛巾质睡衣的织物，裹住了原本的身体；明亮的眼睛，黑暗中似闪烁出非人类的光芒；看不清究竟的嘴巴，疏懒地发出情人般甜甜的音色语调：“是叫我么？”

冯同跟女人对视片刻，忽然触电般弹起，喉头发出受伤野兽般的惨呼，没头没脑滚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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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芳惊骇地挣起，飞速束紧毛巾质睡袍的腰带，喊着“冯教授”，扑向冯同跌落的那边。

冯同凄厉嘶喊着“别过来”，连滚带爬往门的方向逃，途中踉跄起身，不顾一切冲向大门，叫嚷着“别过来”、“别过来”、“我错了”、“我不想的”……

追到一步之遥的姚芳，听他喊“我错了”、“我不想的”，猛收脚，定定站住，盯着冯同扑上大门，惊慌失措地开门，脸上写满怨毒，眼里射出刀锋一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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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同胡乱打开门，埋头冲出。

隔壁门开，姚昆冲出，猛扑向迷失方向的冯同，刚要拉扯，姚芳在屋里冷森森断喝：“让他去！”

姚昆被这从没听到过的冷森森震住，动作定格，想说话的嘴半张着，也定格，眼睁睁看冯同摇摇晃晃冲向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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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保安被赤着脚几乎没穿衣服的冯同吓住。一愣的工夫，错过拦截机会。正要叫人，又见穿睡袍、赤脚的漂亮女人和着装整齐、一身“大咖范儿”的男人，相携冲来，更加瞠目结舌。

“大咖范儿”男人冲他说“没事没事”，女人说“让他去”。

再看，冯同已冲出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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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出来的姚昆姚芳兄妹看见，冯同蹒跚着往绿地方向去，像喝醉了酒。

冯同眼里，是开满鲜艳芬芳野花的山坡，墨姨的背影，矗立在最高处。

眼看要到山坡，冯同扑倒，摔个嘴啃泥。

忍痛爬起时，墨姨的背影不见了。

他声嘶力竭喊“墨姨”，跌跌撞撞，带着哭腔。

姚芳死死把哥哥拦在二三十米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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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同停住，直瞪瞪看山坡。

视线里，盛开的鲜花，瞬间凋谢，现出死亡般的黑色，被抽干了水分一样，迅速枯萎、倒伏。下面的土壤，也像被抽干了水分，龟裂，裂出偌大豁口，裸露出黑洞洞的深渊。

一个身形，披散着过肩长发，吃力地从深渊里往外爬。

他奔过去，几步过后又凝住，惊恐倒退。

往上爬的身形，半身已出，向他伸手，抬头喘息，露出凌乱、惨白、汗湿的脸，充血的眼球突然鼓出，像要冲向他！

“不——”

冯同垂死般嘶吼，圆睁双眼，直挺挺仰倒，嘭地摔在花丛中，震起无数花瓣。

【挖掘】

冯同严重脑震荡，一直神志不清，间或说些听不出逻辑的“疯话”，运动机能丧失50%以上，生活基本不能自理，精神病理测试呈明显精神分裂倾向。

姚芳从哥哥那儿要来一个有近百万余额的私人账号，全面负责起照应冯同一应事宜，跟所在医学院附属医院“有偿商定”了一个由她主导的“独立康复治疗”方案，把哥哥留给她的五星级酒店“长包房”，用作了病房。

她高薪请了一个“第三方”精神病学专家，要求按她参照冯同独特的研究性成果制定的方案，用专业方法，挖掘冯同混乱头脑中的“真实记忆”。

对此，专家曾一度表示不苟，认为这样不仅不利于病人康复，还可能激发更严重的病变，以至于“不可逆”。

“那是我该考虑的事。”

姚芳的话很冷、很硬。

更冷更硬地补充说：“我需要的是您的帮助，不是批评。如果这里面有误会，我们可以最及时澄清。”

于是，专家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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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家多少怀着负罪感对冯同实施“挖掘”式“治疗”的时候，姚芳始终都在场，但并不直面冯同，而是静静地凭窗远眺，看着哥哥倾巨大财力，请来工程队，在凭窗可见的那片开满鲜艳芬芳野花的山坡上，进行“物理性”的挖掘。

她知道，哥哥做的跟自己其实差不多，都想要无论如何去硬铮铮印证或者否定什么，不然，这一页永远没法翻过去。

不同的是，哥哥挖掘的，更可能是他的记忆，或者能真正唤醒他沉睡记忆的什么线索；而她没有记忆，不管是保存着的还是丢失了的。

她只有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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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冯同或者任何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人展开“灵魂深处”的挖掘，在“我们国家”，比掀开一片绿地从土壤中搜寻什么，手续上要容易得多。

可关乎“进展”，姚芳这边，却并没占到什么先机——冯同的脑子，简直就是一团浆糊；支离破碎的信息，让专家皱眉，也让她很难对原本的猜测做出更多推演。

相比，哥哥那边，手续虽费时、费力、费钱，可哥哥选中的“开挖”地点，却出奇的准确——准许“可修复特殊挖掘”的批文一下来，挖掘机3小时内到场，按姚昆亲自划定的范围开挖，用了不到1小时，就有“重大发现”——就在冯同摔倒的地方附近、往上坡上方去的位置上，土壤层下差不多1米深处，发现人体骨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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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片山坡由来已久地鲜花盛开，在本市算很不多见的自然景观，加上被开发时，已进入“科学发展”阶段，配套只做了很表层的整理修葺工作，沉睡在地下大约一米深的死者，有幸未遭惊扰。

更幸运的是，骸骨上未及完全腐化分解的衣物碎片，给“有关方面”带来极大方便；山坡的“原生态”，没给甄别骸骨“埋入时间”，构成更多麻烦。

接到姚昆报案最快速度抵达现场的公安，初步判断尸骸埋入不早于50年前。

姚芳望见警察来，电话得知哥哥报了案，压住抱怨，狠着心，推了冯同到跟前。姚昆想拦，已来不及。

【追忆】

看见尚未收敛的骸骨，冯同歇斯底里地惊叫几声，口歪眼斜晕死过去。

姚芳忙于照料，没察觉哥哥面对骸骨的惴惴。

公安方面详细检查后，对那具骸骨，谨慎做出3点结论：

1．死者女性，年龄30岁上下，骨盆显示生育特征；

2．未发现暴力侵害致死证据；

3．鲜尸埋入，埋入时间距今25～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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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她……”姚昆跟妹妹说。

“谁？”姚芳其实已想到答案，可还是禁不住问出来。

“想起什么了？”她追问哥哥。

姚昆很痛楚地埋头捂脸，抽噎着叨咕“那时候我太小了”、“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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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下来后，他把找回的记忆，原原本本告诉了妹妹：

二十六年前，他八岁，一天跟小伙伴打架落败，没头没脑跑到离家很远的这片山坡，看见一男一女在坡顶吵架。

他从没见过城里人吵架，不觉看住。

那女人很漂亮，就是有点儿胖，肚子圆鼓鼓的。那男的穿运动服，上面有字，好像什么学校的校服。

依此，幼小的他，把男的定位成了“哥哥”，女的定位成“阿姨”……

他藏在花丛里，先开始看得津津有味，后来看见那对男女相互推搡，女人头发乱糟糟，发出尖利叫声。

他有点儿害怕。

这时，好像天色有点儿暗了。

他想跑，哪知刚一动窝，那女人，就惊呼着从坡顶上滚了下来。男的惊呼着追下来。

女人摔得很厉害，撞到他之后停下，圆鼓鼓的肚子一动一动的，好像很疼，捂着惨叫，流了很多汗，脸色煞白……

他吓坏了，拼命跑。

那男的肯定发现他了，追了几步，折回。

他慌不择路地顺着往坡顶的方向跑，很快下到形制不规则水很脏的水沟边，差点儿冲进去，发现跑反了，急得打转，吓得想哭。憋了好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办，壮着胆子往回爬到坡顶，窥视出事一侧，想看看那对男女走了没有。

刚露头，还没找着目标，就听见小孩子的哭声，嘶哑、断断续续……

好奇暂时压住了恐惧，八岁男孩，欣喜地跃上坡顶，猛然跟那男的打了照面，吓得差点儿尿裤子。

那一刻，他跟那男的，只隔一个巴掌远，清清楚楚看见他那别扭的、让人想起“娘们儿”的脸。

他不知道，那男的是怎么就忽然跟他面对面这么近了的，拼命忍住不哭出来……

那男的劲儿很大，拎着他脖领子，下到坡子半截女人躺着的地方，一把丢下。

他踉跄扑倒，正对躺在那儿的女人。

女人一动不动摊着身子，头发黏住整张脸，裤子没了，没穿裤子的两腿大开着，一片血污，湿答答丢在一旁的裤子上，躺着带血渍的婴儿……

还没来得及惊讶，他就被那男的勒着脖子提起来。

他喘不上气，眼前发黑，挣扎几下就没劲儿了，浑身软下来，特害怕。

长着“娘们儿”脸穿运动服的男人，就那么提着他，阴森森问他想死想活，说想活的话，就帮忙。

他跟那男的合力，徒手在泥土上刨出一个很深的大坑，眼睁睁看那男的把没穿裤子、一动不动的女人翻进去。

这时，安静了很久的婴儿，突然哭起来。

天好像一下子就黑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