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林曦:先灵的足迹
人间故事
世界侘寂,隐隐绰绰的远山与林投呈现出的神秘黑影,宁静而又温柔。
先灵的足迹
文 | 林曦
火苗蓬蓬而涌起,火舌从柴火缝隙间卷起,舔着冥钱包,舔着衣箱,往上空蹿,一下子变形为好几条。空气灼人,西边的太阳给它们镀上金色。金色的火苗调整姿态,尽量让自己变得端庄、肃穆,而非轻佻,妖娆。冥钱包与衣箱上某某晚辈敬献的字迹飞快地被火苗吞噬,送往先灵的住处。
弟扔了一盘鞭炮往火中,霹雳叭啦的声音响彻乡间。
伊叩首叩首再叩首,能感觉膝盖下的野菊弹出手摸伊的脸。伊起身,望着杂草蜂涌的焚化基地,四周绿意盎然,金色火堆显得荒凉凋零。
伊转身慢慢踱回家,两边都是茂盛繁杂的芦苇丛。行至菜园处,伊看见一条肥硕的四脚蛇趴在野草地石块上,褐色泛金的鳞片显示出它的养尊处优。它或许要去哪里,见了伊的脚显得有所犹疑而停滞了一下,显然这种犹疑并没有对它造成什么困惑,旋即它大摇大摆的从伊脚前匍匐而过,很快爬到菜园子里一棵茶籽树上,趴在枝干上一动不动。野草漫漶的菜园子已经成为四脚蛇的伊甸园,它是入侵者,也是代言人,它盘距在自己的领土上朝伊宣告主权。
菜园尽头空旷处,己无绿植遮拦,太阳还舍不得落山,伊抬了一下手挡住灼眼阳光,余光瞥见手臂上汗毛变成淡黄色。
弟拿着菜刀在枮板上叮叮当当忙活,张罗烧包酒的饭菜(接祖这一桌叫烧包酒)。伊往灶里添柴火,火把伊的脸烤得滚烫。伊记得往年回家,伊做菜,娘烧火,娘的眼中红红的火苗在跳跃。娘已不在,那些火苗己跳出世界之外。
没有罗鼓唢呐铙拨的声音映衬,没有道士的念念舞蹈,烧包酒便少了仪式感,再也不复往日繁华诡丽。最主要的是,八仙桌圈坐着五个人有些空荡,也没有小孩子在周边追逐打闹。这一顿饭到底冷清了一些。
晚饭后,伊打了一桶井水泼洒在水泥地上,地面温度上升,还是有些热。黑湿的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白,伊又打了一桶井水泼洒。搬出竹床,睡椅,伊陪父亲与弟纳凉。
紫青色的天际依然有光亮,近处的池塘边有几朵火苗在飘荡,远处啰鼓唢呐隐隐约约传来,近处鞭炮声又此起彼伏飞溅于暮色里,伊竖起耳朵,期望听见不一样的声音一一村庄里那些逝去的先灵们纷至踏来的足音。
农历七月鬼门开,各家各户接先灵归家。
电视中见过中元节往河里放灯,寄托思念之情,那好像是北地风俗。伊的家乡在南部,是没有放灯这种习俗的。伊望着被暮色吞噬的远山与林投,留下庞大的黑影,先灵们都隐匿在那幢幢黑影中吗?
娭毑在世时,七月接祖也是盛大的节日。当然,那时侯,姑母,三伯父,大伯父,大伯母,娘也都在世。
七月的暮色中,堂屋里摆放着八仙桌,桌上有供菜供果,还有香烛袅袅娜娜烟与火。师公大伯会郑重其事地穿起道袍,戴好冠俄,摇着铃铛,在堂屋里跨步。父亲用竹蔑弹起磬,清脆的磬声击穿暮色。三伯父起鼓,鼓槌沉重坠于鼓皮又弹回空中。二伯父口含唢呐苇哨手按八孔吹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伊小时候顶顶不喜欢这些民俗乐器发出的嘈杂之音,觉得俗,毫无美感可言。伊喜欢电视里古琴的悠扬声,美丽的女子手一按一拔,淙淙的泉水声就漫出处电视框,盘绕于梁间,悠扬而隽永。
伊在坪前追逐荧火虫,用棕扇扑或接,捉住了装在青霉素小瓶子中,这样的小瓶子能够在蚊帐中妩媚一晚,陪伊至梦乡。
娭毑在屋前梵香叩拜,伊知道,那是要请祖先归家。
伊说,祖先来了又看不见,真没劲。娘说,戴着竹笊篱躲门后,可见祖先。伊有些怀疑望着娘满布雀斑的脸,仿佛琢磨一些珠丝马迹。
伊去厨房找了竹笊篱顶头顶,悄悄躲在门背后。
那是一张年代久远的大门,累积了岁月的灰与尘,横木栓斜斜搭挂在栓头上。两扇门页都有深刻的木纹,每条纹路里沉淀着暗哑时光,历年来被虫蛀穿的小孔形成美丽的瞭望口,通过小孔可洞见外面小块浓稠的夜。屋里的香烛味充分融合在一起,空中散发着焦香。
大伯父在堂屋中来回奔走,挥舞拂尘,口中神神叨叨。地上用石灰画了个巨大的两边不对称符号,不知究竟是什么。这些伊不操心,伊只操心,能否见到先祖。
伊幼小的头脑里,死亡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在童年这朵硕大无朋的花儿面前,是那么遥不可及。虽然队上也会死人,对于伊而言,不过是吹吹打打哭哭啼啼一场热闹而己。
伊从门后歪着小脑袋望着堂屋正中神位上的遗像,那黑白照片上的人脸极其陌生。据娭毑及长辈们说那是伊死去的爷爷。爷爷是个语焉不详的称谓,伊从未见过他。爷爷也好,死亡也罢,都是伊不曾经验过的,不会产生任何感触。爷爷对于伊而言,甚至于不如荧火虫,灶马,四脚蛇来得更为亲切。伊知道爷爷是父亲的父亲,仅此而己。
大伯父挥着木剑在堂屋中起舞,那种舞蹈神经兮兮的一点也不好看,然而宽大的道袍裏挟着他,给他舞蹈镀上朦胧而神秘的色彩。伊沉缅于自己的幻想中,望望堂屋又望望外边,期待先灵们的会被大伯父的舞蹈召唤而来。先灵们是穿古装还是现代装呢?来的时候是不是如电视里的仙人一样,会腾云驾雾或御风而行?
过了不知多久,伊就感觉上当了,先灵们没有出来。伊从门后出来,抛下头顶的竹笊篱,心中已经确认先灵们没有回来。
伊告诉娭毑时,娭毑一边撤下供菜一边说,祖先们己经来过,饭菜的鲜气全吸走了。伊疑惑地望着饭菜,和原来一模一样,不多也不少。伊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先灵的足迹从未踏进来。
待伊年长时,终于明白,中元接祖,只是一种传承,思念,缅怀。先灵们来与不来,无关紧要。活着的人们需要这种方式去纪念一一那是人们生命的根源。
伊躺在睡椅上,一如娭毑当年,摇着蒲扇,看月亮穿过云层,把云朵点染成黄色的晕圈。伊仔细在灰蓝的天幕上寻找星星,仿佛寻找三十几年里陨落的先灵。那些先灵们,带着往日的时光穿越思绪来到伊面前,那么具体,那么生动,呼吸笑容都是伊熟知的模样。
伊看见娭毑在老屋里绩麻,麻线团肥嘟嘟;大伯父在八仙桌上用朱砂画符,符纸黄澄澄;三伯父忙着写对春联,春联红艳艳;大伯母撒食喂鸡,口里咯咯咯;姑母在坪前晒苦瓜皮,两面白脆脆;娘在给菜园子浇水,绿叶翠纷纷……
这一刻亡者与生者相会,过往与现在折叠,伊却哑口无言。
先灵们肯定想不到曾经热闹的乡村现在如此冷清,漂亮的瓷砖,不锈钢的门窗在月光下散发着冷硬的光芒。土砖房老木门里蕴籍的温度早已飘散,无迹可寻。当然,娘是知道,娘毕竟在漂亮的活死人暮里守了十几年。娘累了,也倦了,去年她找到了去往先灵的路口,再也没返回来。
伊不用焚香祷告也知道先灵的足迹悄然而至,空中的风把先灵的气息带来。伊又看见先灵们穿着伊黄昏时焚化的衣服翩翩起舞,或栖于枝桠或缀于叶尖,他们那么轻盈,在万物之中,又不干扰万物。他们轻轻地抚摸伊的额头,丢给伊一个清浅的笑容,携手归去。
伊的手下意识在空中抓了几把,却连衣襟也捞不着。伊感觉脸庞有清凉滑落。
世界侘寂,隐隐绰绰的远山与林投呈现出的神秘黑影,宁静而又温柔。
插图:林曦 / 编辑:闺门多瑕
林曦,湖南湘潭人,民间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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