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专题|朱谱清:和母亲在一起
母亲几乎没有离开过县城的双脚,终于踏在首都北京的大地上。这一年是2008年11月。
2008年,母亲快60岁了。对于活了大半辈子的她来说,这是60年来的第一次长距离远行。我事后总结,“到北京看看!”在她的生命中占据了历史性的一席,成为具有美好回忆的可贵片段之一。
仿佛许多美好的事都曾发生在秋天。那正是渗透金色的秋天,它将一个人对一个城市的幻想及其好奇联系在一起,并付诸实践。记忆深刻也好、感觉新奇也罢,这对于大半生从未离开过县城,活动范围不超过100里的母亲来说,算得上是一个难忘的秋天。
第一次坐上飞机。第一次看到立交桥。第一次进入天安门。第一次爬上长城。第一次瞧见皇帝住的紫禁城……从踏上北京大地的那一刻起,她那沾满乡间泥土的双脚,有了类似于梦幻般的腾空姿态。
本来是准备让父亲和母亲跟个旅行团,同时去北京转转的。可是老家无人看管,尤其是家里那些猪啊狗啊、鸡啊鸭啊,没人为它们的饭食操心,很是让他们放心不下。每次上城里来,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母亲呆不了一天就走,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以前是放不下我和弟,现在是放不下她的小菜园和那群喂养的小生灵。
商量来商量去,父母亲不能同时去。最终父亲说,还是让你妈先去吧。但是母亲从未有过独自出远门的经验,她平时不用手机,没住过宾馆,更不会用磁卡开门,让她单独跟团走,我们不放心。从某种意义上讲,父母的身影看一次少一次。这次,我觉得无论如何得抽出时间陪母亲逛逛北京,也算是为劳碌了一辈子的她献上一份礼物。
龙应台在《目送》中写道:“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自从工作以后并且有了自己的小家,很少有完整的时间和母亲在一起。这几年,更是减少了回家的次数。在北京的这一周,我得以她为轴心,努力追随她的身影。
白天,我跟在她身旁,过马路时挽她的胳膊穿过滚滚车流和人流。我除了看风景,更多的是看她在不在我的视线之内。北京那么大,我怕一转眼就找不到她了。想起小时候,她带我们去看露天电影或社戏,每次都会紧紧牵我的手,生怕我会跑丢。晚上,我为她开宾馆的磁卡门、为她调试洗澡水。而以前,年轻的她用同样琐碎的方式,为我留下永远忙碌的身影。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在北京,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也许仅此一次。
我揣测,在北京的这些天,母亲大约是幸福的。她平时晕车,这次坐飞机、坐汽车几乎没有呕吐,虽然有时脸色苍白,可到底挺住了。连多年折磨脚板底的倒刺,也没来添乱,让她顺畅地完成北京之旅。上长城的时候,母亲始终走在我们这支队伍的前面,一直上到最高的那一处烽火台。她并没有发出感慨,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往前走……仿佛是要将这一切都捎回故乡,给她那永远看不见这一切美景的姨妈和三姨。风吹动她的灰白头发,我为她定格,留下风中的记忆。
有天傍晚,我们绕着天安门广场作逆时针转动。我将自己仅有的对天安门的认识拿出来:哪儿是人民大会堂、哪儿是英雄纪念碑、哪儿是毛主席纪念堂、还有华表、大前门……那晚的广场华灯初放,白日喧嚣的人流褪去了,整个广场显得空寂、阔大,我们俩在灯光中移动,偶尔有一小队士兵列队而过,晚秋的北京之夜有丝丝的寒意。
母亲爱做梦,那些冗长的梦,如同缠绕的蛇紧紧盘踞在她的睡眠里,总也拽不开、斩不断。母亲少时家贫,外公年轻时从树上摔下,没钱求医,从此,九十度弓起的身体成了整个家庭绕不过的隐痛山脊。母亲姊妹四人,排行老二,只有一个弟弟,据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外婆、姨妈和母亲即使饿着肚子,也要省下野菜粥给最小的舅舅。裹着小脚身材瘦小的外婆,命运给了她太多的磨难,姨妈、三姨均是而立之年离世。母亲深深感到外婆的疼痛,因而刻骨铭心。这种疼痛一度从梦中缠绕母亲,她做梦,从梦中惊醒,有几年精神衰弱得厉害。少时总记得她犯俗称“黑头晕”的毛病,但除非病重得爬不起来,照样每天田里地里家里劳作不息。母亲爱做梦,有时听到她讲,某一天又梦见了外婆了,某一天又梦见三姨了……一个接一个的梦,黑沉沉到不了尽头。
梦是现实的反应,也许,家族的苦难最终以梦的形式来压迫提醒母亲。她经常在梦中与苦难的外婆见面,还有三十几岁便早逝的大姐和三妹,“她们没有享受到好生活,怎么这样没福气?……”
那天在恭王府花园排队,说是每个人可以触摸和珅的“福”字碑,可以沾沾福气。母亲在那块黑青色的石碑前,双手来回摩挲了好几圈,似乎要沾些福气带回去。那一刻,她在心里想了什么,我不知道。出门时,她毫不吝惜为孙子、外孙每人买了一块看起来鎏金的“福”字牌,她说,开了光的,应该很灵。我虽不信佛,但我明白她的心思:愿佛祖保佑孙辈快乐成长,那是她朴素的愿望。
现在回想起来,在天坛蓝色的重檐下,在故宫的黄瓦红门旁、在鸟巢的巨形容器内,北京给予母亲的,是怎样的奇异感受?北京给予我的,又是怎样可反复咀嚼的暖意?不过,父母没有同时来北京看看,这是最大的遗憾。
“随着每一瞬间的逝去,有一扇门在我们背后关上,我们再也不会打开。”直到2010年第一天的深夜,我才在老家的堂屋里,断断续续写下以上文字的开头。那夜,条案上的木质老钟滴答滴答,隔壁房间劳碌的父母,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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