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县城电视男的奋斗史
作者:七焱(来自豆瓣)
2018年11月8日深夜1点,一场丰沛的秋雨刚刚结束,我在山顶宿舍从“吃鸡”的酣战中抽身,浮肿着眼眶躺上铁架床。这是我在这个事业单位工作的最后一晚了,但愿一切风平浪静。
忽然山下县城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打破了雨夜的宁谧。我扯被子的手停滞半空,还愣着考虑该如何反应,隔壁办公室的接访电话就骤然大响。
“文昌路有剧烈爆炸!伤亡惨重!我叫张本华,今年63岁……”
我撂下电话,拿起采访设备就往外冲,采访车刚发动,领导老邓的电话就过来了。
“你接到爆料了吧?还好我今天住县城家里,这会儿已经在现场了。”老邓慢条斯理说,我能想象他一手抽烟一手讲电话的大腹便便姿势。放下电话后,我苦笑,我们单位已到了随时被改编的末路,我俩还这么操劳,真不知图个什么。
那声巨响是城北步行街一个火锅店煤气失事,幸好没在居民区,尽管店面被炸得面目全非,并无任何人员伤亡,不像爆料人说得那么离谱。我赶到时,消防已经扑灭的明火,公安正疏散深夜涌来的围观者。一辆闪着警灯的车前,老邓盯着一脸丧气的火锅店老板不停问询。
我打开摄像机拍了几个镜头,正准备往老邓那边去,一个驼背老人不停在我旁边打量,随后用手碰碰我:“同志,我就是张本华。”
“哦,你好,是我接的爆料电话。”我握了握他的手:“你说说情况吧。”
老头东一句西一句,说了些没有其它新闻价值的话后,咧着嘴问:“同志,那50块钱的新闻线索费……”。
我一拍脑袋,差点把这事忘了,就从兜里凑了五十块钱塞给他,老头捏着钱笑眯眯地走了。
老邓也完成采访,将手上的小本子交给我,我没声好气地说,我明天都撤了,还给安排任务。老邓眼睛一瞪,转身钻进采访车里,让我先送他回家。
我一边开车,一边看着后视镜里打盹的老邓说,现在居然还有群众面对突发情况,第一时间想起给咱电视台打电话,这都是你的功劳哦。
“那我就想不通,咱堂堂一个电视台咋就被手机给干掉了。”老邓焦躁地换了个姿势。
2.
老邓信心的失落,是从两年前我入职那段时间开始的。
当时我通过招考,进了这所建在南山顶上的电视台,原以为可以成为这个小山城的精英族,可是上班第一天,我的心就像掉进了冰窟。
原来山顶这个大院是县广播电视局的,电视台租用了二楼的四个房间,一间是办公室,一间是采编和播映室,一间是库房,最后一间是宿舍。门口的宣传栏里写着在编人员24人,可眼前办公室只有6人,两个中年男人在下象棋,一个女人在麻利地拖地,还有三人趴在办公桌前不知道是发愣还是在看手上的文件。
这幅闲散的场景让我领教了什么是混日子,而下象棋的其中一个,也就是我的上司编导主任老邓,说给我的第一句话更令我很不舒服地吸了一口气:
“咱们这刚刚被划分到二类事业单位,自收自支,这个时候过来,不巧得很咯。”
一一打过招呼后,大家各自忙去了。我的职位是影像编排,是个技术工种,就主动找刚才拖地的女人,也就是办公室主任,问她台里的设备都在哪里。
主任将我带到隔壁的采编播映室,拉开一道蓝色的灯芯绒布帘后,就指给我看。我记得当时还笑着问她:
“这是外面婚庆公司的家伙吧?”
在她递过来认真疑问的眼神时,我脑中才轰然一响:完了!
无论是机器设备,还是组织构架,当时的电视台甚至都不能用“简陋”来形容,我一度怀疑这个有着26个名额编制的单位是否是个另有特殊任务的秘密组织。
女主任看出了我的失望,斜着眼悄悄指了指隔壁,说:“你没赶上咱这风光的时候,刚才说你来得不巧的老邓,就是带着眼前的人和设备,给台里挣足了钞票和脸面。”
3.
老邓是作为接班制度的受益者进的电视台。
八十年代中期,国家实行中央、省、市、县“四级办电视”的政策,我们这种县级电视台作为政策宣传末端的“毛细血管”,唯一的任务,就是定时转播上级单位的新闻节目。老邓中学毕业后,接替从宣传部门调来二线退休的父亲,成为了一名编导,年纪轻轻干着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工作。
1998年后,县台增加了本地新闻栏目,开始播报本县政策动向,电视台除了从县委办调来一名女孩做了新闻主播外,也开始每天跟在各级领导屁股后面记录各种会议。老邓就是在那几年,通过到处摄像采播,将县里的人脉穿了个通,结识了大大小小的领导。
正是凭着这层关系,老邓后面几年在电视台只手遮天兴风作浪,播出令全县人民诟病的栏目,却依然稳如泰山。
当时为了鼓励县一级电视台的活力,上级部门逐渐放开了对自主办节目的管制,老邓被派到广东学习当地乡镇电视台的经验,回来后就脑子发热申报了一系列自办节目。
首先是开通了一个“黄金歌台”,拉拢县城的商贸公司、酒楼、砂石厂等民营企业老板在每晚新闻结束后点歌,电视会在每支歌曲播放前,大声朗读三遍企业名称。这个节目发展到后来,一度火爆成为个人点歌台,点歌的名义从最初的“给全县人民问好”的商业宣传,到最后“祝贺××总经理母亲七十大寿”的个人炫耀。
尽管获得了不小的收益,但通过这个节目,电视台也落下了“老板台”的谑称,让县民觉得,这个山区的贫困县满地都是老板和总经理。点播的歌曲也都极尽热闹,很久一段时间,每晚各家电视里都回响着《纤夫的爱》那“让你亲个够”的歌词——这是被点得最多的歌曲。
更坏的影响是,老邓见钱眼开,一步步摸索出了电视栏目的盈利窍门,开始了他疯狂的吸金之路。
4.
首先他从县城录像厅里租借港台电视剧,在晚上九点时段播放,每天一集,这一策略极大地提升了收视率,记得播放《一代枪王》时,造成我们县万人空巷的局面。但老邓的阴谋不在此而是在剧集播放之后。
电视剧结束已到近十点,老邓立马切播药品广告,刚开始是类似“大力神丸”包治百病的神药,接着又是性感女郎暧昧介绍的延时壮阳药……
老邓在深夜用电视牢牢吸引了山城人一双双不知疲倦的眼神,将大家的夜生活从八九点延伸到半夜。
那时,北上广的大都市里,“眼球经济”的叫法刚刚兴起,如果经济学家们将目光瞥向我们这里,一定会讶异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编导将“眼球经济”玩得如此风生水起。不到两年,老邓凭一己之力就将电视台做得富得流油。
没有人因为内容低俗去指责老邓办的栏目有什么问题,毕竟,县文化馆的街门口都竖着大音箱,白天夜里都在播放黄色录像带。
老邓通过电视台名利双收,一路风风火火,直到国家相继开始整顿低俗传播内容,以及管控药品广告的播出。
那时县城已经出现了KTV、大众舞厅等场所,电视点歌已经不复当年的影响力;靠美女吸睛的遮遮掩掩,也因为网络的出现而失去市场;非法广告的强制被砍,更使电视台的小金库收入锐减。老邓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老邓所有脑筋都围绕一个“钱”字转,那时候事业单位还没有对“小金库”专项管理,老邓由于居功至伟,在电视台只手遮天,私自将之前做节目获得的收益拿到民间放贷,又联合广电部门的职工集资建房,凡是跟电视台沾边的人员,都在老邓的带领下发了家。
可是好景不长,国家对公职人员的收入和审计越来越严苛,老邓的小金库被取缔。既不允许其它业务经营,也没了足够的广告收入,同时财政拨款也削减了额度,导致电视台从盈利走向亏损。2012年取消县级报社时,有人曾提出,干脆也将亏损和无人观看的电视台一并取消掉。
老邓知道,这是由于台里这么多年太惹眼,赚取了太多的利益,才导致旁人眼红,恨不得立马取缔关门。
这个时候,他多年经营的人脉关系派上用场了,他在领导面前立下军令状,再干三年,保证做到收支平衡。
5.
老邓先去市电视台呆了半个月。
第一个任务是学习做民生栏目,响应广电总局的“三贴近”号召,贴近实际、贴近群众、贴近生活,准备回来后照葫芦画瓢办一档节目。
第二件事,是他顺手牵羊办的,他在市台的库房里发现了一堆淘汰的录影设备,死缠烂打用低价买了回来,让市台的人痛骂了一顿,说他是鬼子扫荡。
回来后,他准备复制一档市台的“都市快报”栏目,派台里两个年轻人走上街头,挖掘民生题材。为了鼓励县民互动,他还推出了“爆料奖励”,一旦发现有价值的新闻线索,第一爆料人当场给50元现金。
老邓的初衷是,靠这档节目形成老百姓和政务的紧密互动,从而提高观众对栏目的黏合度。可是他高估了这个小县城的政务效率。
由于连续报道大街小巷的问题,比如道路损毁啦、垃圾乱堆啦,起初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收视率,可是相关部门反应迟缓,拖着不动,甚至有领导过问让谨慎播报。一大堆的问题最终不能得到解决,在县民的嘘声中,老邓的第一次尝试就失败了。
眼看着电视台的功能又恢复到了十几年前,只能转播上级新闻和播报本地各种会议,观众人数锐减,老邓心急如焚。可是收视率降低,广告商随之不来,形成了内容和效益下降的恶性循环,严重依赖财政支出,一步步又沦落到被裁撤的边缘。
老邓不服输,准备再办栏目。为了有十足成功的把握,老邓开始研究各地的火爆栏目,发现新形势下,微电影栏目非常火爆。其经营模式是,从群众中征集剧本、演员,自导自演,由电视台遴选和指导方向,最后播映时再让全县观众评比。
为了营造声势,老邓给栏目取名“小城大片”,一经播出,一下子就受到了县民的追捧。报名者踊跃,观众也乐在其中,成为县电视台有史以来互动性最强的节目。
随之而来的广告招商也进入了正轨,老邓将“小城大片”视为救命稻草。由于播出效果良好,在省里的文化建设评比中,还受到了表扬,老邓趁机申请扩大名额,对外招聘有技术的人才,同他一起发展这份电视事业。
我就是在他连续申请了一年半后,通过考试被招进来的,然而就是这一年半的时间,将老邓的信心又打回了谷底。
6.
随着网络和手机的发展,电视报纸等传统媒体失去越来越多的用户,留在山城里的尽是老弱妇幼,电视台即便推出新活力的栏目,也吸引不了多少观众了。
老邓的“小城大片”火了不到两年,就偃旗息鼓。年轻人都上网去了,老邓决定根据观众类型,将栏目调整为“家长里短”的生活感情短剧,吸引留守的妇女老人,以此挽留最后一批观众。
融合之前的经验,老邓为“家长里短”的每一个细节把关,从剧本构思,到后期制作,老邓企图最后奋力一搏,打造一款有良心的优质电视栏目。
节目播放前,老邓踌躇满志,对所有人说,以前做节目都是为了钱,这次是为了守住电视人的尊严,如果它成功了,自己也算没有白在电视台干一辈子。
同事们看过前两期的带子后,都赞不绝口,认为在当下环境,做出这么高质量的片子,实属不易。
可放映当天,收视率并无多少提升,老邓让大家沉住气,凭以往经验,第二期数据应该就会拉升了,可是一周后第二期放映时,反响依然平平。
老邓觉得奇怪,翻来覆去分析却不得其解,他决定深入几个乡镇调研。
来到乡下观察到的现象,更让老邓疑惑,留守的老弱妇幼们无不在低头拿着手机看各种视频短片,老邓很好奇,来到院坝看那些视频里都是什么内容。
断气一样的笑声、夸张的表演、逻辑奇怪的剧情……让老邓捂着头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比自己耗费心血制作的节目差远了,人们为什么能对这些东西刷上几小时去看。
老邓陷入了长久的自我怀疑,怀疑自己老了没用了,也怀疑当今人们的娱乐喜好。这种情绪使他一蹶不振,自此没再策划过一档节目。只是每次对县里发生任何新闻,总是迅速凑去,仿佛在找寻一丝重现昔日辉煌的可能。
待到上级批复同意招聘人才后,老邓的信心已丧失殆尽。所以在我第一天入职时,他能说出那么悲观的话。我当时还挺别扭,但在了解老邓的电视生涯后,我想,他说出那句话时,一定非常痛心。
我在台里干了两年,一来得不到正式编制,二来学不到更好的技术,就准备回到省城去找工作,希望在媒体行业有所成就。
领导老邓并没有劝阻,离开前带我去了次库房,那里有一排架子存放着他当年精心制作的“家长里短”系列带子,上面已经布了厚厚一层灰。老邓像阅兵一样,在架子前来回逡巡,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而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沉默地抽起了烟。
“哦,想起来了,过两年我也该退休了啊——”良久,老邓掐灭烟头站起来说了这么句话,随即走出去“啪”地关上了门。
来源:豆瓣